它挑釁,撕破夜幕,逆風而行,蔑視亡靈和空中游蕩的沉默靈魂,這些人怎能以與上帝平等的姿態自居呢。
但並沒有。轟鳴後來變成了嗡嗡聲,飛機逐漸放棄與上天的挑戰,我們升入了空中。米高梅的人像在自己家中一樣走來走去,製片人羅森博格、導演利維斯·米勒斯通和他的助理、演員們、已被我們稱作克里斯蒂安和布萊的馬龍·白蘭度和特渥·霍華德、服裝師吉米·泰勒和攝影師鮑勃·塞特斯等等,他們笑啊,相互攙扶以免跌倒,吐露心扉,我不知道那些是否是他們的真心話。他們很快開始糾纏空姐。他們要喝的東西,卻不願意回座位,搶著拿走空姐送來的瓶裝酒,留給自己喝。
幸好雷奧·朗戈馬茲諾也在飛機上。他或許看到我注視他人的目光,過來坐在我旁邊。他用手指著舷窗外的殘陽,像一堆未燃盡的紅色火炭懸浮在陰暗的水面。大海就要吞噬它,整個世界即將一片黑暗。飛機怎麼識辨方向呢?塔麗塔,還好嗎?你想喝點什麼嗎?雷奧每次都能猜到我在想什麼。可能是有人要求他照顧我這個未成年人。我相信他。他看出我的狀態欠佳。我害怕我們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我們會被黑暗的海洋吞噬。而且,我不喜歡那些圍在白蘭度旁邊的人,他們放肆地歡笑。他們喝著酒,笑聲越來越大。我們應該乞求上帝讓我們平安到達美國的夏威夷島才對啊。
雷奧給我講起火奴魯魯,我知道這是他給我信心的一種方式。你的身體雖然在旅行中,但只要你的思想已經到達你要去的陸地,你就不會有不好的預感了。雷奧認為我們不會死的。他走後,我稍微平靜了些。但我又想起悲傷的父母和孤獨的自己,我的心感到無比空虛。
我和這些已經酩酊大醉,放聲高歌的美國人有何共同之處呢?白蘭度是其中最瘋的一個,時刻準備搞笑,慫恿所有人都發瘋。幸好,他似乎已徹底地忘記了我,我縮在座椅裡。我們上了飛機以後,他沒來過我的座位,連看也沒看我一眼。
我後來睡著了,早餐時才醒來。在飛機的右側,天空已經發亮。我們已經穿過了黑暗,飛機沒有墜落,在一個小時後將到達火奴魯魯。
我坐在計程車的後座上,在雷奧的帶領下,我們在城市燈火輝煌的寬大街道間穿行。我發現到處是令我驚訝的景象:陽光下璀璨的建築,我一眼望不到頂,帶深色玻璃的轎車像蜈蚣一樣長,比宮殿還雄偉的商店……他們給我預訂了過夜的房間,以等候飛往洛杉磯的泛美航班。這個房間讓我啞口無言。我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享受如此的奢侈!浴室、電視、冷飲、香水、浴衣、電話……我甚至從沒用過其中一些東西(我迄今為止還沒碰過電話,也沒用過浴缸)。房間裡的設施讓我驚慌失措。
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童年是在怎樣的匱乏中度過的,而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們還繼續生活在其中。我忽然理解我們是多麼貧窮,露兜樹葉的屋頂,睡覺用的塔希提墊子,還有儲水器……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地遠離世界的進步。我回想起在博拉博拉阿納烏的生活、小小的我往返於家和學校之間,我的家和學校的寺廟、星期天的衣服、我們的光腳、我們的鞋子、還有曾象徵財富和成功的阿蘇的雜貨店,這一切不由地竟讓現在的我感到噁心,甚至厭惡。我恨上帝讓我們生活在那麼落後的環境下,而讓其他人享受如此多的舒適和富足……
幾年後,我從對奢侈豪華的迷惑中醒悟過來,後悔自己曾經輕蔑地看待生活中的簡單事物。我在這裡想說的是,正是在等待去洛杉磯的泛美航班時,在火奴魯魯酒店的房間裡,我產生了這種迷惑,突然發現了生活可以如此的舒適。
我們第二天要飛大半天的時間,我對飛機已經漸漸熟悉了。世界上其他地方也和火奴魯魯一樣嗎?我們難道是地球上唯一還生活在露兜樹下的人嗎?我不敢問雷奧這些問題。旅途中,我不停地回想前一天的驚訝、迷惑和混亂,我感到沮喪和憤怒,但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的無知尤為生氣。
在日落後的暮色中,飛機到達洛杉磯的上空。眼前的景象竟比火奴魯魯酒店的房間更讓我驚呆。這就是美國嗎?眼下那片自遠處隱約的山脈綿延到燈火明亮的海岸的地方就是整個美國嗎?突然,幾道光束從山頂傾斜而下,射向蜿蜒的海岸,被另外的光束規則地切斷,飛機下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棋盤,它的龐大和明亮讓我不能呼吸。我的大腦裡出現了古書裡描繪的上帝的極樂世界,每一個亮點都是一個幸福的靈魂,那是辛苦一生,善良一生的回報。洛杉磯,雷奧輕聲念道。那這不是整個美國啊,只是洛杉磯……
大家在機場簡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