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
這首詩是唐武宗會昌五年(845)杜牧任池州刺史時的作品。“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重陽佳節,詩人和朋友帶著酒,登上池州城東南的齊山。江南的山,到了秋天仍然是一片縹青色,這就是所謂翠微。人們登山,彷彿是登在這一片可愛的顏色上。由高處下望江水,空中的一切景色,包括初飛來的大雁的身影,都映在碧波之中,更顯得秋天水空的澄肅。詩人用“涵”來形容江水彷彿把秋景包容在自己的懷抱裡,用“翠微”這樣美好的詞來代替秋山,都流露出對於眼前景物的愉悅感受。這種節日登臨的愉悅,給詩人素來抑鬱不舒的情懷,注入了一股興奮劑。“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他面對著秋天的山光水色,臉上浮起了笑容,興致勃勃地折下滿把的菊花,覺得應該插個滿頭歸去,才不辜負這一場登高。詩人意識到,塵世間象這樣開口一笑,實在難得,在這種心境支配下,他象是勸客,又象是勸自己:“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斟起酒來喝吧,只管用酩酊大醉來酬答這良辰佳節,無須在節日登臨時為夕陽西下、為人生遲暮而感慨、怨恨。這中間四句給人一種感覺:詩人似乎想用偶然的開心一笑,用節日的醉酒,來掩蓋和消釋長期積在內心中的鬱悶,但鬱悶仍然存在著,塵世終歸是難得一笑,落暉畢竟就在眼前。於是,詩人進一步安慰自己:“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春秋時,齊景公遊於牛山,北望國都臨淄流淚說:“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詩人由眼前所登池州的齊山,聯想到齊景公的牛山墜淚,認為象“登臨恨落暉”所感受到的那種人生無常,是古往今來盡皆如此的。既然並非今世才有此恨,又何必象齊景公那樣獨自傷感流淚呢?
有人認為這首詩是將“抑鬱之思以曠達出之”,從詩中的確可以看出情懷的鬱結,但詩人倒不一定是故意用曠達的話,來表現他的苦悶,而是在登高時交織著抑鬱和欣喜兩種情緒。詩人主觀上未嘗不想用節日登高的快慰來排遣抑鬱。篇中“須插”、“但將”、“不用”以及“何必”等詞語的運用,都可以清楚地讓人感受到詩人情感上的掙扎。至於實際上並沒有真正從抑鬱中掙扎出來,那是另一回事。
詩人的愁悶何以那樣深、那樣難以驅遣呢?除了因為杜牧自己懷有很高的抱負而在晚唐的政治環境中難以得到施展外,還與這次和他同遊的人,也就是詩中所稱的“客”有關。這位“客”不是別人,正是詩人張祜,他比杜牧年長,而且詩名早著。穆宗時令狐楚賞識他的詩才,曾上表推薦,但由於受到元稹的排抑,未能見用。這次張祜從江蘇丹陽特地趕來拜望杜牧。杜牧對他的被遺棄是同情的,為之憤憤不平。因此詩中的抑鬱,實際上包含了兩個人懷才不遇、同病相憐之感。這才是詩人無論怎樣力求曠達,而精神始終不佳的深刻原因。
詩人的曠達,在語言情調上表現為爽利豪宕;詩人的抑鬱,表現為“塵世難逢開口笑”、“不用登臨恨落暉”、“牛山何必獨沾衣”的悽惻低迴,愁情拂去又來,愈排遣愈無能為力。這兩方面的結合,使詩顯得爽快健拔而又含思悽惻。
(餘恕誠)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齊安郡中偶題二首(其一)
杜牧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這首詩標明“偶題”,應是一首即景抒情之作。詩人在秋風乍起的季節、日已偏西的時光,把偶然進入視線的溪橋上、柳岸邊、荷池中的景物,加以藝術剪裁和點染,組合成一幅意象清幽、情思蘊結的畫圖。在作者的妙筆下,畫意與詩情是完美地融為一體的。
詩的首句“兩竿落日溪橋上”,點明時間和地點。時間是“兩竿落日”,則既非在紅日高照之下,也非在暮色蒼茫之中。在讀者眼前展開的這幅畫中的光線和亮度是柔和宜目的。地點是“溪橋上”,則說明詩人行吟之際,既非漫步岸邊,也非泛舟溪面,這為後三句遠眺岸上柳影、俯視水上綠荷定了方位。
詩的次句“半縷輕煙柳影中”,寫從溪橋上所見的岸柳含煙之景。詩人的觀察極其細微,用詞也極其精確。這一句中的“半縷輕煙”與上句中的“兩竿落日”,不僅在字面上屬對工整,而且在理路上有其內在聯絡。正因日已西斜,望中的岸柳才會含煙;又因落日究竟還有兩竿之高,就不可能是朦朧瀰漫的一片濃煙,只可能是若有若無的“半縷輕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