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而來,灰白的風帆上大塊大塊的補丁,一個赤膊的漢子掌舵,還有個穿灰布掛子的女人在船舷上舍落甚麼,艙底堆的半船石塊,也是用來防備汛期哪裡的堤岸決口吧?
他下到河灘,越來越稀溼的淤泥,脫下鞋襪,提在手裡,赤腳踩在滑溜細膩的泥沙中,彎腰把手伸進河水裡,抽回”手臂的稀泥漿,太陽下便結成一層泥殼。
“喝一口黃河的水”,某位革命詩人曾經這樣詠唱過,可這泥湯別說人喝,連魚蝦怕也又難活。赤貧與災難原來也是可以歌誦的。這條近乎死了的巨大的泥水流合他驚訝,心中一片荒涼。多少年之後二位中央要員說要在黃河上游豎立座民族魂的巨大雕像,想必也已經豎立在那裡了。
火車在長江北岸的一個小站夜裡臨時停車,人關在悶熱不堪的車箱裡,車頂上電風扇嗡嗡直轉,發餿的汗味更讓人難以喘氣。”停幾個小時,廣播裡解釋說,前方站發生了武鬥,路軌上堆滿了石頭,甚麼時候通車還不知道。車裡的人圍住乘務員抗議,車門這才開啟,人都下了車。他去稻田邊的水塘裡洗了洗,然後躺在田埂上,看滿天的星,抱怨的人聲也平息了,一片蛙嗚,瞌睡來了。他想起小時候躺在院子裡的竹床上乘涼,也這麼望過夜空,那童年的記憶比天上明亮的啟明星還更遙遠。
30
馬路上一包包水泥袋層層疊疊,碼得半人多高,留出一個個槍眼。街壘前面,橫七豎八堆滿了修路的路障水泥攪拌器倒扣在地澆柏油的大鍋,架起的鋼筋都纏繞上帶刺的鐵絲,馬路當中留出個剛能過人的豁口。交通已經割斷,無軌電車卸了電纜杆,一長串八輛空車都停在十字路口這邊。人行道上卻擠滿行人和附近的居民,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在人堆中鑽來鑽去,還有抱孩子的女人,穿背心拖鞋搖蒲扇的老人,都堵在鐵欄杆圈住的人行道口看熱鬧,在等一場武鬥?人群中嘰嘰喳喳,有說:“紅總司”有說“革總”的,總歸,兩派都進入總動員,要決一死戰。他弄不清前方去火車站把守路口的是哪一派,索性從人群中出來,穿過十字路口!朝路障走去。
纏繞帶刺的鐵絲網的豁口後,一群戴袖章的工人,頭戴柳條的安全帽,手恃變尖了力困籤,堵住去路。他出示工作證,把守的翻開看了一眼,擺擺手讓他過去了。他好歹不是當地人,超然於兩派鬥爭之外。大街上一無車輛,空寂無人,他索性走在馬路當中,柏油路面暑熱蒸騰,烈日刺眼。人總不至於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發瘋,他想。
叭的一聲,十分清脆,劃破了炎熱而令人睏倦的這片空寂。他沒立刻意識到是槍聲,環顧街道兩邊,見一座高大的廠房牆上赫然塗寫的標語:“為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血戰到底。”一個個斗大的字。他這才同槍聲連繫起來,撒腿就跑,但即刻又止住腳步,別顯得驚慌失措,隱避的槍手眼中,會成為更加可疑的目標。可他還是趕緊上了人行道,挨牆疾行。
無法知道槍聲從何而來,是擎一告行人?還是就衝他來的?不可能無緣無故殺人,他一個路人,同這血戰的雙方毫無關係。可要是人就射殺他,又有誰能作見證?他突然意識到很可能莫名其妙死在這冷槍下,性命就懸系在這偶然之中,隨即拐進第一個巷口。巷子裡同樣空寂無人,居民似乎都撤出了這個街區。心裡不由得生出恐怖,這才相信一座城市可以輕而易舉進入戰爭,人與人霎時間便互為仇敵,只因為一條看不見的路線,而雙方還都為之血戰。
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竟然聚集了許多人,環排成長蛇陣,起端在售票處緊閉的視窗,都是等車票的旅客。他問前面的人,甚麼時候開始賣票了那人也不知道,撅撅嘴,他還是排上了。不一會,背後又接上一串人,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前前後後都沒有帶大件行李的,也沒有老人和孩子,都是青壯年男人,只前面兩步遠,隔了幾人,有個扎兩隻短辮子的姑娘,時不時向後張望二碰到人的視線便轉臉低頭,顯得慌慌張張,可能怕人認出來。他猜度,這排隊等票的不少人是在逃難,可這許多人麋集在廣場上倒讓他心安,於是就地坐下,點起一支菸。
前後的人突然騷亂起來—隊形隨即散了,不知出了甚麼事。他攔住人打聽,說是馬上要封江。他問封江是甚麼意思?輪渡和火車都走不了!文有說要血洗!誰血洗誰?也問不出個所以。廣場上的人群瞬間四散,只零零星星剩下十多個像他這樣無去處的,漸漸又匯攏!依然排到緊閉的售票處窗前,形成一小隊,彷彿非如此不足以相互依靠。這就到了大陽西斜,車站上的大鐘指標已過五點,再也沒有人來了。
斷了訊息來源的這十多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