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送出山門來。趙員外合掌說:“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是個愚魯的直性子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看在趙某薄面上,恕免恕免。”長老說:“員外放心。老僧自會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悟道參禪。”員外說:“日後自會報答。”人叢裡,把智深叫到松樹下,低聲吩咐說:“賢弟,你從今以後,不比往常。凡事要自己省戒,切不可託大①。不然,就難以相見了。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會叫人送來。”智深說:“不用哥哥說,灑家都依了。”趙員外辭了長老,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抬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長老也自引眾僧回寺。
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倒頭就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②推他起來,說:“使不得!既然出家了,怎麼不學坐禪?”智深說:“灑家睡覺,幹你什麼事兒?”禪和子說:“善哉!”智深喝說:“團魚③灑家也吃,什麼‘鱔哉’?”禪和子說:“遇上你這樣的人,真是苦啊!”智深說:“團魚,又肥又甜,好吃,怎麼會苦?”上下肩的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睡了。第二天,禪和子要去對長老說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他說:“長老只是護短,說他後來有非凡正果,我們都不及他呢。你們更沒奈何了。別和他一般見識。”禪和子只得算了。
智深見沒人說他,一到夜晚就放翻身體,大十字倒在禪床上睡覺;夜裡鼾聲如雷響;夜間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就在佛殿後面撒尿拉屎,弄得遍地都是。侍者稟告長老:“智深好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樣子!叢林中怎麼能留這種人!”長老卻喝斥:“胡說!要看趙檀越的面子,後來他必定會改的。”從此沒人敢說。
① 託大——自以為了不起。
② 禪(chán蟬)和子——也作禪和,就是和尚。
③ 團魚——就是甲魚,也叫“老鱉”。
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這時候正是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天氣晴明,智深穿了皂衣直裰①,系(jì記)了鴉青絲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來到半山亭子中,坐在鵝頸懶凳上,尋思:“幹鳥(diǎo)麼!俺往常每天好酒好肉不離口,如今叫灑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天又不差人送些東西來給灑家吃,嘴裡淡出鳥來!這早晚怎麼弄些酒來吃才好!”
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副擔桶,唱上山來,桶上蓋著蓋子。那漢子手裡拿著一個旋子②,唱著: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智深見那漢子挑著桶兒上山來,就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到亭子裡,歇下擔桶。智深問:“喂!那漢子,你那桶裡是什麼東西?”那漢子說:“好酒。”智深問:“多少錢一桶?”那漢子說:“和尚,你是真個還是作耍?”智深說:“灑家和你耍什麼?”那漢子說:“我這酒,挑上去只賣給寺內火工、道人、值廳、轎伕、老郎們做生活③的吃。本寺長老早有法旨:凡是賣給和尚們吃了,我們都要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現用著本寺的本錢,住著本寺的屋宇,誰敢賣給你吃?”智深說:“真個不賣?”那漢子說:“殺了我也不賣!”智深說:“灑家也不殺你,只問你買酒吃!”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就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抓住扁擔,只一腳,交襠踢著。〖雖然粗魯,也踢得太狠些,更不是地方!〗那漢子雙手掩著襠,做一堆兒蹲在地下,半天站不起來。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到亭子上,地下撿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不多時,兩桶酒吃了一桶。〖這酒,大概是黃酒,至少不是景陽岡上武松喝了十八碗的“透瓶香”、“出門倒”。〗智深說:“漢子,明天來寺裡討錢。”那漢子疼痛剛止,又怕寺里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哪裡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飛也似地逃下山去了。
① 直裰(duō多)——是一種斜領大袖,四周鑲邊的寬大袍子。本是古人常居便服,後來專指僧衣道袍。
② 旋子——本是燙酒的工具。下文也有用它舀酒的。
③ 做生活——江浙方言:幹活兒。
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天,酒卻上來了。走出亭子,在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發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間,露出脊背上的花繡,搧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篦①,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喝斥說:“你是佛家弟子,怎麼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