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的腔調仍在我耳邊迴響。
還有一天,瑪格麗特勸我到泥水匠已用卡車運走的那堆瓦礫中翻一翻,去找一塊她已經注意到的木板。我去找那塊舊木板,建造房子的木匠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時間:“波託 · 弗朗索瓦,1882年12月”。
波託,註定是木匠的名字,而弗朗索瓦,卻是我兒子的姓(而日期則與我孫子的生日相同,只是相差一百年)。我把那塊木板掛在牆上。瑪格麗特喜歡這些模糊的回憶和昔日生活的痕跡,但她寫作時不愛用過去時:“我喜歡真實:一過了現在,人們就看不到真實了。”
我發現自己用現在時寫作,而過去時或未完成過去時更適合已經過去的那些時刻。我也許是隨她的愛好,或者,就像經常發生的那樣,她的選擇自然而然地與我的選擇相符。這來到我筆尖的現在時,那是顫抖的時態,使得她依然活著。她穿著小小的高幫皮鞋,笑著,身體結實。眼鏡大大的,雙手細細的。她的聲音,慢慢地輕下去,然後消失。
我們也交換菜餚。她用越南色拉、西班牙湯甜豬肉、白菜包肉換我的白奶油和高階調料。她教我怎樣煮小扁豆和菜豆。她熟悉家常菜和便宜食品:乾菜,紅腸,豬牛羊的頭、蹄和內臟。她根據自己的想象做菜,有創意,經濟實惠,十分靈巧,就像她用古老的腳踏縫紉機做衣服一樣。她用在聖皮埃爾市場廉價買來的零頭布做出好看的衣服。她說,一個人如果有天賦做某事(比如說寫作……),就有天賦做任何事:音樂、果醬、湯。她指著維希產的配料對我說:“最後,你切碎細香蔥,放在那兒,你就成功了。”
她希望得到成功,甚至在灶臺上也如此。我感到很高興。
她會因為一口長柄平底鍋而發脾氣。那口鍋是她好不容易從一個超級市場買來的,她覺得現代到了極點。“你應該買,那是一口透明的長柄平底鍋。棒極了,可以看煮蘿蔔。”看煮蘿蔔有什麼意思?我的問題激怒了她。假如別人不能分享她的熱情,她就會生氣。她以這口平底鍋與她固有的悲觀作鬥爭,這種悲觀把她從一個她在那兒找不到什麼理由開心的世界拖向悲劇。而當她找出一個理由的時候,她又不想讓別人破壞掉。
她會誇耀這口平底鍋誇上一個星期。同樣,她會餐餐吃同一個菜直到不想再吃為止。我也喜歡她的固執。她像一頭頑固的小驢,不到南牆不回頭,而大部分人早就迷途知返了。
她不管別人口味如何。愛她的人遷就她或自己另做其他菜。她的專橫讓人難以忍受,但人們並沒有被迫一定要忍受,除了她兒子吼叫說她獨霸天下。烏塔成年後母子常在飯桌上就此吵架。這種可以說像是夫妻間的爭吵習慣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種消遣,對母親和孩子都是如此。我想起烏塔曾叫道:“沒有卡洛斯 · 達萊西奧的音樂,《印度之歌》1將一無是處,完完全全一無是處。”對於這種犯上之罪,瑪格麗特哈哈大笑。只有他,“她的孩子”,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可以對她如此傲慢無禮。
我在飲食方面也有點蠻不講理:我吃得飛快,視三餐為苦差,我們兩人都很討人嫌。她貪吃,而我卻害怕沒有飢餓感。兩種女人:矮小健壯的黑髮女人和自願厭食的金髮女人。她的自信使她變得更為專橫,但同時也變得才華橫溢。我兒子咒罵我要輕得多,但我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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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一)(4)
我去她家吃飯時,總帶些多出來的東西:牡蠣、蛋糕、好酒。她很興奮,永遠不會感到太多,她喜歡多多益善,因為她自己平時很省。她毫不做作,又成了湄公河邊的小女孩。她往往像小時候端飯碗一樣端著碟子,用左手舉起,送到嘴邊,像用筷子一樣用叉子。
她到我家來吃飯時,卻兩手空空。她有一次這樣說:“我把我自己帶來了。”她臉皮厚得讓人吃驚。有人覺得她很可惡。但我邀請她與朋友們一道吃飯時,卻給他們送了一個大禮。幾年後,他們還記得起來:“你想起來了嗎?瑪格麗特在場……”“當我在您家遇到瑪格麗特時……”大家對她印象很深,並不是因為她出名——而且,1984年之前她遠沒有這麼出名——而是因為那天晚上,她使得現場氣氛變得非常熱烈,讓人反對、大笑、思考。她不讓任何時刻虛度。人們說她吝嗇,其實她是以別的方式付出。
首先是讓人閱讀。一個作家,假如人們首先感謝他把美好的閱讀時光獻給他們,他是可愛還是可惡,吝嗇還是慷慨又有什麼關係呢?
作家像所有的藝術家一樣,儘管有時當眾作假,但他們對自己的價值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