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宰輔之任的大學士來說,這道上諭的措詞,已是十分嚴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擇地設館的上諭,說設同文館一事,“不可再涉遊移”的話並在一起來看,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明眼人都可看出,恭王的饒不過倭仁,有著“殺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內。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辭“總理衙門行走”那麼單純,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裡的時候了!
翁同和心裡就是這麼在想,倭仁應該“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談,以去就爭政見,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至於倭仁自己,不知是見不到此,還是戀位不捨,依然只想辭去“新命”。這一次是求教於李鴻藻,李鴻藻又派人來請翁同和,原是商量不出結果的事,他這樣做,只是希望多一個人在座,省得賓主二人默然相對,搞成僵局而已。
一個無辦法當中的辦法:倭仁“遞牌子”請“面對”。兩宮太后自然立即召見,帶領的卻是恭王,倭仁心知不妙,先就氣餒。到養心殿跪下行禮,步履蹣跚,等太后吩咐“起來說話”時,他竟無法站得起身,兩宮太后優禮老臣,特意召喚太監進殿,把他扶了起來。
“兩位皇太后明見,”他道明請面對的本意,“臣素性迂拘,洋務也不熟悉。懇請收回派臣‘總理衙門行走’的成命。”
兩宮太后還未開口,恭王搶著說道:“這一層,前後上諭已有明白宣示。”
“是啊!”慈禧太后接著說道:“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都說該設同文館,他們在外面多年,見的事多,既然都這麼說,朝廷不能不聽。現在章程已經定了,洋教習也都聘好了,不能說了不算,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辦事就跟孩子鬧著玩兒似的。你說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說“不是”,只好答應一聲:“是!”但緊接下來又陳情,“不過臣精力衰邁,在總理衙門行走,實在力有未逮。”
“這倒也是實話。”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有心幫他的忙,但也不敢硬作主張,看一看慈禧太后,又看著恭王問道:“六爺,你看呢?”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恭王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為後輩倡導,做出一個上下一心,奮發圖強的樣子來。倭仁是朝廷重臣,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自然不會麻煩倭仁,也不必常川入直,只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定大策的那一會兒,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不然,說什麼也不必辭這個差使!”
這一番話擠得倭仁無法申辯,慈安太后更是無從贊一詞,慈禧太后便問:“倭仁,你聽見恭親王這番話了?”
“是!”倭仁異常委屈地答應。
“我看你就不必再固執了吧!這件事鬧得也夠了。”慈禧太后又說:“你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總要體諒朝廷的苦衷才好!”
倭仁唯唯稱是,跪安退出。走到養心殿院子裡,讓撲面的南風一吹,才一下想到,剛才等於已當著兩宮太后的面,親口答應受命,這不是見面比不見面更壞嗎?不見兩宮的面,還可以繼續上奏請辭,現在可就再也沒有什麼話好講了!
這一想悔恨不已,腳步都軟了,幸得路還不遠,進了月華門,慢慢走回懋勤殿。這時恰好是皇帝回宮進膳休息的那一刻,懋勤殿也正在開飯,正面一席,虛位以待,翁同和空著肚子在等他。徐桐三天兩頭茹素,替皇帝講完《論語》回家吃齋去了。
倭仁實在吃不下,但為了要表示雖遭橫逆,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照平日一樣,吃完兩碗飯。看他那食難下嚥的樣子,翁同和知道“面對”的結果不如意,便不肯開口去問。
反是倭仁自己告訴他說:“恭王只拿話擠我!”
“喔,”翁同和低聲問道:“他怎麼說?”
倭仁無法把恭王的話照說一遍,那受排擠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想了半天,實在無法答覆他的話,唯有搖搖頭不作聲。
這也就“盡在不言中”了。翁同和大有所感,亦有所悲,講理學講到倭仁這個樣子,實在洩氣!程、朱也好,陸、王也好,都有一班親炙弟子,翼衛師門,而倭仁講理學講成一個孤家寡人,那些平時滿口夷夏之別、義利之辨的衛道之士,起先慫恿他披掛上陣,等到看見恭王凌厲無前的氣勢,倭仁要落下風,一個個都躲在旁邊看笑話。倘或倭仁的周圍,有一兩個元祐、東林中人,早已上疏申救,何致於會使得倭仁落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
看來黨羽還是要緊!不過講學只是一個門面,要固結黨羽非有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