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約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樣子,他不敢平視細看,望著御座磕頭請安,等候問話。
“你是哪一年進的南書房?”
不曾想到問的是這麼一句!莫非要撤南書房行走的差使?這樣想著,有些心亂,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問,”李蓮英提示了一遍,“哪年進的南書房?”
“臣,”潘祖蔭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豐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讀在南書房行走。算起來二十五年了。”
“有幾個人在內廷當差當了二十五年的?”
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蔭趕緊碰頭:“臣蒙文宗顯皇帝、穆宗毅皇帝、兩宮皇太后特達之知,歷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難報。”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說得好聽。我再問你,你得過什麼處分?”
這一問,越使得潘祖蔭惶恐,只好一面回憶,一面奏答。
“臣於同治十二年,扈蹕東陵,遺失戶部行印,部議革職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處分,奉旨降二級呼叫,十三年正月奉旨賞給翰林院編修,仍在南書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開復侍郎任內處分,以三品京堂候補。這都是出於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裡沒有我,哪裡還有先帝?”慈禧太后的聲音漸漸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該當何罪?”
“臣不敢!”潘祖蔭又說,“臣愚昧,真不知聖母皇太后指的什麼?”
就這句話惹惱了慈禧太后,“你還跟我裝傻!”她拍著茶几,厲聲斥責,“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由此開始痛罵潘祖蔭,也不知她是哪裡來的氣,像村婦撒潑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貴的身份。貴公子出身的潘祖蔭,又是少年得志,幾曾受過這樣的凌辱?尤其使他覺得委屈的是,不但捱了罵不能回嘴,而且還得連連賠罪磕頭,口口聲聲:“聖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罵得累了,一半是李蓮英的解勸,慈禧太后終於住口,將刑部的復奏揉成一團,劈面向潘祖蔭摔了去,然後起身走了。
潘祖蔭幾乎走不穩路,踉踉蹌蹌退出長春宮,臉色慘白,像害了一場大病。出宮一上車,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將那“八大聖人”找了來,細說經過,說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失聲長號。
“八大聖人”面面相覷,都覺得不是味道,看來是非屈法不能過關,但要處死刑則萬萬不能。
哭過一場,潘祖蔭的心情比較開朗了,“現在也不必隨便改議。”他拭一拭眼淚說:“且拖著再說。”
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勢又反覆了,沒有精神來過問此事,甚至連對俄交涉也管不下來。
由於崇厚的開釋,劍拔弩張的局勢,稍微緩和了些,曾紀澤已經跟俄國開議改約,這一下發議論的又多了。內容複雜,可議之事本多,而況有張之洞的榜樣在,不事抨擊,只論時事,不管隔靴搔癢也好,紙上談兵也好,只要洋洋灑灑,言之成理,長篇大論地唬得住人,便有好處。這樣便宜的事,何樂不為?因而一下子來了十幾個摺子,每個摺子都有兩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裡,便覺得心頭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怎麼辦呢?”她問慈禧太后,“我是辦不了,你又辦不動。找幾個人來幫著看摺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慢吞吞地說:“按規矩,有軍機在,用不著另外找人。不過,軍機上那幾個人,也就是這麼回事了,再使不出什麼著兒,另外找幾個人也好。”
“找誰呢?”慈安太后說,“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裡頭,再添上一個翁師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沒有南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把潘祖蔭也添上。”
於是八月底降旨派�、恭、醇三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蔭公同閱看對俄交涉的折件,並且指定南書房為看折之處。這道上諭,對潘祖蔭是一種安慰,見得簾眷未衰,而對翁同NFDA2 則是一種鼓舞,當差越發要巴結,進軍機的日子不遠了。
就在三王兩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宮各殿開始拆遮陽的天篷。拆到長春宮發現一件奇事,屋頂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還有許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燈”。內務府的工匠不敢隱瞞,將這些東西取了下來,據實報告監工的司員。
屋頂何來如許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麼?內務府的司員也不敢擅作處置,將長春宮的大總管李蓮英請了來,照樣陳訴,同時請示處理辦法。
第一部分柳堂死諫第31節西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