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她嘆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僕倆象一個模子裡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緊的。”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著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藥,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喔,”梁鼎芬問:“叫什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乾淨,人也不雜。你找那裡的夥計,他知道這種藥。”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致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裡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
他何必降尊紆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裡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著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著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歷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只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什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於應接之道。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嚀,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象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裡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車子進了棲鳳樓衚衕,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衚衕。”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衚衕,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門上一見他,笑著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著你吶,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裡。”
聽差引入院中,只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著涼鞋,正在曬書,抬頭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聲“屋裡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直待攤檢妥帖,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今天署裡考官學生。”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別。”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別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嘆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內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隨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託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敘敘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於是盛昱坐書桌後面,吮毫伸紙,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