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得不錯,階級陣線上胡裡八塗。這工作服一穿,鬆鬆垮垮,還真有點兒工人樣兒。那時候工人挺牛,主人哪!一穿上工人衣服是不同,走在大街上人都瞧我:這小童工還挺精神啊!
現在想起來,那廠子整個是一手工作坊,八成是街道辦的。有幾個技術上過硬的老工人,都三、四十歲吧,剩下是一幫老孃們。說老孃們,是我那時的眼光,其實沒多老,二十五六而已。以我今天的眼光看,那就是含苞欲放的花(我那時太不會看人)。她們整天嘰嘰喳喳,張家長李家短。我們去了,她們就研究誰家有錢、誰家官兒大。對家裡官兒大的,挺尊重。對家裡有錢的,挺蔑視(是嫉妒也說不定)。這些問題都不大,因為都擱不到桌面上來,心照不宣而已。主要是那個時代品評人,有個重要標準,是能幹不能幹,就是手巧不巧。笨手笨腳的人最受歧視。像現在的這些小孩兒,嬌生慣養,要擱那時候就得讓人歧視死,不等考上清華就得自個兒窩囊死。我就是個天生的笨人,給文具製品刷漆,弄得滿身是油漆,人一看就是個廢物。那時候沒讓人給窩囊死,還真是因為心理素質還比較好。
這手工作坊嘛,就談不上什麼規範了,工人等於工匠,技術標準就是手藝。倆老工人,一個喜歡刷薄漆,一個喜歡刷厚漆,這個看著合格的,那個看著就不合格。我們也不傻,刷厚了就交給愛厚的那師傅去檢查,刷薄了就交給愛薄的那師傅去檢查——準成。那年頭,老工人厲害,一看你刷的不好,臉一拉,跟現在的老闆似的,要吃人的樣子。想起來,我們那時的小孩兒也挺不容易,那麼小,就得看人臉色。工廠雖小,倒像模像樣,有黑板報,籃球場。廠子給工人發工作服、勞保手套。這些東西工人用的省,用不了的,自己拿廢品站換錢去。總的說,工人還是窮啊,多一毛錢是一毛錢。
日子就這麼過,乾乾活,工間休息打打籃球,下午休息還讀讀報。那報紙內容本來就沒意思,還正經八本地念,擱現在看,撐的八成是!
說話來到“五一”節,休一天,緊接著就上班,估計是接到了訂單。廠裡那時候,就有點兒市場經濟意識了。可這個“五一”節,不大平凡。“戲匣子”(收音機)裡播了一篇《人民日報》的文章《評“三家村”》,作者叫姚文元。什麼是“三家村”呢?那是《北京晚報》的一個專欄名,叫“三家村札記”。作者有三個:吳晗、鄧拓、廖沫沙。仨人全都大名鼎鼎,是學者、報人、雜文家。我們那時候小孩兒,不知道誰是誰。但從那一天起,我一輩子就忘不了了這仨名兒了。那時候電視不普及,廣播還挺普及,街上就有大喇叭,天天早上“東方紅”的曲子一放完,就播社論。好傢伙,氣壯山河啊,那是什麼播音員?“中國第一播”!從那天起,倆播音員,一男一女,點誰的名兒誰死。
大喇叭一響,你就聽吧:“評三家村……評三家村……”帶回音的,這就叫“山河震盪”。5月2日干活兒的時候,一老工人就唸叨開了:“我聽廣播說怎麼回事兒?出壞人了?吳晗、鄧戳……”一老孃們就搶白他:“什麼鄧戳?鄧拓!看你那耳朵!”
起風了,我們卻不知道,每天早上照常夾著飯盒上工去。斯大林大街四排大白楊樹剛發綠芽,用陝北話講,“綠個纓纓的”,好看。每天的程式還是刷油漆,打籃球,讀報紙,看老工人臉色,聽老孃們瞎掰。過了半個月,學校忽然給我們下了緊急命令:回校學習文化大革命理論。
撤!那時節,漫卷詩書喜欲狂啊!再見了,工人老大哥。再見了,碎嘴子老孃們兒。你們就好好的刷漆吧。一老孃們兒神色黯然地說:“你們這就走啦?我們還得在這幹一輩子哪!”我聽出這是真心話,但那時體會不出,裡邊含有多少辛酸。我當時還想呢,幹一輩子工人有什麼不好?主人哪,多自在,還能給別人臉色看。
終於熬到頭了。工作服,沾了一身臭油,扔了!書包背好,上學!不過,學校還是那個學校,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我們的日子可不同嘍。就在我們重新跨進校門時,人類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大折騰,已經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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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大折騰,一傢伙就延續了兩年多還沒完。當武鬥、遊行、大辯論都漸漸塵埃落定時,我們已經從13歲小孩變成16歲小孩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我們這一生,就這麼,已經成了廢品了。你想啊,中學一年級還沒上完,所有的教育就全部停止,放到現在,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嗎?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思想的成熟度,在某個意義上,好象就永遠停止在13歲了。
1968年,那真是好日子啊。派仗不打了,工人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