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太沉溺,琵琶聲起如泣訴,某生端茶舉齊眉以敬之。曲中的情意對多情的他而言不難體會,他似乎明瞭,她只要他娶了她,不管怎樣的名分。然而某生家訓在先,萬萬娶不得妓女,便賜她一首詩,道曰:
我有卿年卿始生,卿成國色我無成。
琵琶千古傷心事,誤我華年莫誤卿。
坐在那把藤椅上的他,心早被那藤蔓包裹。縱然有一萬個對不起,也載不動她的哀愁。她氣得無奈,仙境落入地獄般的失望。於是,即席和道:今生何必說三生,抽盡春蠶繭未成。誰解憐才勝好色,酒醒枕畔喚卿卿。
詩罷,兩人對坐而泣,恨今世能遇千年一刻,卻不能執手偕老。
那個夜晚,兩人默默行走在秦淮河畔的夜裡,兩岸歡聲笑語,河面映著酒家紅樓星星般的燈光。柳枝擺弄著她修長的青袖,一艘如指甲大小的船漸漸進入兩人視野,那是歸來的客船,載著腆著酒肚、酩酊大醉的昏官。分別之時,蓮霞泣淚漣漣,某生愛憐地看著外剛內柔的溫順女子,忍不住落下淚來。那時,他們都太純真。
不久,金陵亡了,亡在濃睡不醒的歌舞昇平中。待某生再踏進金陵的城池,已是鳳去臺空,看見城中戰後的冷煙四起,他猜測蓮霞縱使有再大的本事也難逃戰爭的無情,怕是早已香消玉碎。他找不到她,心灰意冷之後決定忘掉她,企圖將別樣的生活永遠瞞著她。
然而二十年後,她出現了。出現在他華麗的官轎旁。她明顯老了,老得已經不能相信那正是曾經不知迷了多少人的蓮霞。
屈著身子坐進車輦的一刻,他聽到擦身而過的風中低低的沉吟:“悔餘翁,紅藥生,劍舞叟,皆死。世無知音,以千金市駿骨,與其伍俗子,寧赴西江,偕屈靈均作佳偶爾。”她回來了,在他浮華的中年走進他家的前庭。生活給他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她早已死在某生的記憶裡,現在卻又回來了,帶著一生的哀怨。某生憐惜她,但不再像從前,二十年的油滑生活早已改變了他的單純,從他決定忘掉她的那一刻就立誓不再回頭。
然而,當他見到她被流離割傷的容顏時,那些關於“銘記”的誓言彷彿在一瞬間被風撕裂,千片萬片的飄散去遠方。他不再放縱自己,但感情,終究回不到最初。
原來生活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一個人。清冷二十年,他富貴了,她蕭條了;他浮華了,她絕望了。但,即使衰老的皺紋劃出一道感情的界線,縱然他早已辨別不出她來,不變的還是那份藏在心靈最深最深的記憶。
也許,他們初見的一刻,便已凍結了千年。
也許,這就是緣份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只是純真情感飄零多年再相逢的欲言又止。
也許,那些懵懂年少的美麗,就像秦淮河上的揮手送別,漸行、漸遠,再也追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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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窗格
在陽光漫漫的某個早晨,我總能看到一個女子趴在窗間的背影,像是一幅畫,等候著某個未知的世界。
小院閒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李清照《浣溪沙·春景》
小院閒窗,是怎樣一幅景象?屋外樹影婆娑,花草蔥鬱,鳥鳴的時候,感覺陽光更好。她趴在窗臺上,留給我們一個被陽光鍍著朦朧金邊的背影。我們看不見她的容顏,於是浮想聯翩,感覺美好像已停住了,像一幅水墨畫從橫樑垂下,又似記憶中的某個場景,彷彿在哪裡見過。
是江南三月緊掩的窗扉?
那天,她推開很久沒有推開過的窗,一縷陽光頓時從縫隙中穿透進昏暗的屋,如梭般攝入窗欞,將她的形投影在石板的牆上。那一天,鼓樓裡終於聽見鬧市的喧囂,是數月以來空氣的解放。榜上有名的江南才子坐在裝飾華麗的馬背上,帶著大紅繡球,招搖過市。
京城的繁華腐蝕了他離開的誓言。他是答應了她的,高中後便來見她。那日她送他至石橋,他揹著書篋打著油紙傘將要開始他的行程,她似乎有種奇怪的預感。
高高拱起的石橋,遮住了他的臉,只看見那把油紙傘像漂浮在歲月的波浪上一樣,緩緩地,緩緩地被衝向遠方。
是漁村五月清晨的窗欞?
自從丈夫出海以後,數月以來一直了無音信。她每天都守候在窗臺,木質的小樓和芭蕉是漁村的所有景色,除此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能吞噬一切的大海,人們像敬神一樣崇拜著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