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出語傷人啊!
寶釵在關鍵時刻也絕不吃素。書裡寶釵對黛玉最厲害的一次回話是哪次?您的看法不知道跟我會不會不謀而合?我認為是在第三十回裡,黛玉問寶釵在她哥哥的生日宴席上看了幾齣什麼戲,薛寶釵就故意說,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一旁就說,這出戏叫《負荊請罪》呀——寶釵就乾脆把炮口對準黛玉、寶玉兩個人,氣呼呼地說,原來這叫做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幾句話說得二玉臉紅無語,所以說寶釵也不是一味地裝愚守拙,溫柔敦厚,她一金剛怒目,也夠尖酸刻薄的。但是,這場正面衝突也只能說是三角戀愛的情感衝突,很難說她那就是用堅持封建禮教的一套,來抨擊二玉的離經叛道。就這個情節而言,我覺得確實分析不出那樣的內涵來。
到了第四十二回,這一回寫到,因為黛玉在前面玩牙牌的時候所說的牙牌令裡,用了《西廂記》《牡丹亭》裡的句子,寶釵就要審問她。玩牙牌,說出那樣的令詞,是犯大忌的。其他人聽出來沒有,不得而知,可能是沒聽出來,或許以為不過是兩句戲詞兒。那個時代封建貴族家庭的青年男女,看《西廂記》《牡丹亭》的戲不算越軌,讀那樣的書,卻要被視為下流行為。薛寶琴作的十首懷古題材的燈謎詩,最後兩首牽扯到《會真記》和《牡丹亭》,薛寶釵就“隨處裝愚”,說:“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辯解說,戲裡有的,李紈也說,說書唱戲,裡頭都有,甚至算命求的簽上的註批裡也提到,意思就是可以從讀書以外的途徑得到那樣的資訊。李紈最後更明確地說,況且又不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詞曲,沒關係,留著吧,兩首詩不用另作。寶琴作詩的情節,已經是第五十一回,但對我們理解那個時代的一種多少有點古怪的封建禮教規範,即可以從戲曲曲藝裡頭知道,卻不許直接去閱讀那樣的書籍詞曲,有加深一步理解的作用。
記得我最初讀第四十二回,讀到寶釵把黛玉叫到蘅蕪院,讓黛玉跪下,說要審問黛玉,我就想,啊,封建衛道者和封建叛逆者,這回肯定要正面衝突、決一雌雄了!但是,往下一讀,不對,竟是寫黛、釵兩個人的和好。這一回的回目,不但毫無火藥味,倒充滿溫馨的氛圍,叫做“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不是“讕言”而是“蘭言”,“蘭言”就是知心話;不是引出激烈的辯論,而是解除了對方的懷疑癖病,黛、釵從此和平相處,直到八十回最後。這不是黛、釵合一是什麼?
這一回脂硯齋特別批道,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這條批語很重要,她說《紅樓夢》這書到第三十八回就已經過了全書的三分之一,可見曹雪芹已經寫成的,或已大體擬好回目,計劃要完成的《紅樓夢》不是一百二十回,實際比這個數目要少。如果是一百二十回,那麼到第三十八回就不是過三分之一,而是不足三分之一。估計曹雪芹的書稿至多是一百一十回,很可能是一百零八回。脂硯齋認為,曹雪芹並不打算把黛、釵的矛盾衝突貫穿全書,在全書過三分之一以後,就有意結束她們之間的摩擦衝撞。她那個話,就是說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也是在這一回的批語裡說的。她還說,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餘言不謬也。她已經看到了八十回後黛玉死去後的情節,她那時以為我們這樣的後人,這樣的讀者,早晚也能看到,而且會獲得跟她一樣的感受。但是,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後的文字,後來卻被所謂借閱者迷失了,我們哪裡看得到,我們只好去想像,但想像黛、釵名雖二人卻一身,不知您的想像力是否能達到那個程度,反正,我得坦白地說,困難。
我個人閱讀《紅樓夢》的感受,首先是黛、釵名不同,人也明明白白地是兩個。但是,到第四十二回,她們竟和好了。這也確實是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兩個對立面本來可以比喻為兩張牌,到這一回以後,卻合為了一張牌,一個是這邊牌面,一個是那邊牌面,密不可分了。曹雪芹為什麼要這麼寫?
更值得推敲的是,曹雪芹讓筆下的賈寶玉也對黛、釵合一感到驚訝。第四十九回寫到賈母深喜寶琴,連寶釵都醋意大發。寶玉一向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他正怕黛玉因此心中不自在,可是,展現在他眼前的情景,所聽到的話語,卻是黛也不嫉妒琴,釵也不譏諷黛,大大地出乎寶玉的意外。這時候曹雪芹就寫人性了,他怎麼寫的呢?寶玉看到黛、釵合一,心中悶悶不樂!按說,黛玉對寶釵放心了,也就不會再跟他寶玉就什麼“金玉姻緣”使小性子鬧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