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就不能主動走在革命的潮頭?有盼的天空如干旱的大地般徹底迸裂了。曾經為之自豪的兩個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學們交流朝鮮戰爭裡的故事,不再主動和同學們提起家庭的狀況。恍惚中,眾人看他的眼神都變得充滿鄙視,甚至充滿敵視。有一個同學無意地提起朝鮮戰爭中去了臺灣的中國俘虜,他就認為是別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學打得滿臉是血。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謝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而衝動。他對鍛鍊身體和研究拳腳的興趣課,對菸捲和菜刀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學習的興趣。他對縣裡發生的各類政治事件關注異常,時常以共青團員的名義要求參加對五類分子的批判和聲討,懷著複雜的心情在學校中衝鋒陷陣。由於家庭成分問題的影響,加之自己不學無術,謝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五年,到了1958年,他19歲了,才將就過關進了高中。縣一中的惡性鬥毆事件總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捲入,後積極地參與,最終成了挑動和策劃鬥毆事件的罪魁禍首。原先在校內稱王稱霸的高幹子弟們,面對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國軍右派分子的後代,終於望風而逃。謝有盼曾經瘦弱的身軀如今肌肉隆起,曾經溫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菸是他最好的夥伴,與人談得來就遞上香菸,三句話說不攏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將一個高幹子弟砍出鮮血的時候,謝有盼哭了,謝有根啊,你給弟弟留下了什麼樣的恥辱,要他用血的暴力來換回心中的尊嚴?父親啊,你給兒子留下了怎樣的傷痕,連提起你的名字都可以讓自己感到難堪!
謝有盼的高中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在班裡的名次是倒數,當然這個成績父母是一無所知的,而他以前常常臨時抱佛腳,看上一個星期的書就能考個好成績。他偶爾會起了去當兵的念頭,可如今共和國的周邊並無戰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說不上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他的苦惱還在繼續,縣城裡這方天地週而復始的那些事情,也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了。縣裡儲健書記都被關進了農場。學者型的劉校長也因提出“三抓、兩抓、雙讓路”(抓教學秩序、抓教學質量、抓課堂紀律,抓食堂、抓勞逸結合,勞動與社會活動為教學讓路),而被扣上“右傾”的帽子,調離學校。有幾位教自己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麼專心教學了。還有什麼奔頭?還談什麼前途?與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裡照看父母。謝有盼思慮再三,辦完了休學手續,打起鋪蓋捲兒回了板子村,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三年。
父親的狀態比有盼想像的要好,至少身子骨並未憔悴太多。母親也適應了災難,見了自己依然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村子裡的變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楊樹外幾乎所有的樹木。一條深約兩米,寬約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從板子村的南邊延伸向西南,帶子河的水流已經被改道流入這條溝渠。那麼多熟悉而親切的叔叔們已經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個山坡,那上面幾十個墓碑密密麻麻,周圍荒草連綿。
袁白先生的預言總會成為現實,這最後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現了嚴重的糧缺,板子村也未能倖免。去年冬天,大鍊鋼鐵的勞動力遠遠多過種地的勞動力,而前一陣子全體社員都奮戰在水利工程上,糧食播種誤時,灌溉不足,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糧食出現大面積倒秧,秋收實際收穫的糧食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牲口總數也由於一年來放開了宰而劇減。公社已經責令,各大隊把明年的糧種提留出來,寧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動種子。公共食堂的飯菜質量和數量一天不如一天,原來可以吃個愣飽,剩下的餵豬,現在竟連個半飽都是奢望了。那鍋裡一星期都不見有幾塊肉,民兵們在食堂監督著社員們吃飯,誰的碗要是沒舔乾淨,少不了一頓臭罵。據東邊來的一個乞丐講,豫東早已經陷入饑荒,地面上一點活物都沒了。他們大隊為了鍊鋼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沒種,反正公社說糧食多得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經餓死過半,這乞丐來自信陽,說整個信陽現在看不見一粒糧食,卻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民兵,不許任何人出入。他是餓暈了,被當成死屍扔進坑裡才跑出來。老旦塞給他一個饅頭,問他知不知道信陽彭家灣的長臺村怎麼樣,乞丐說死了大半兒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旦默默地回憶著,那是當年死在他懷中的五根子的故鄉。
百年不遇的饑荒!
板子村大隊召開了緊急會議。郭平原對東邊的情況略知一二,認為要考慮全村老小熬過這個冬天了。謝老桂的民兵連即日起在村口設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