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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的陽光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地注入新的一天。
我睜開睡眼的時候,鼻子已經嗅到了烤麵包的味道,一定撒了小蔥和蒜,是那種讓人食慾大開的香氣。原本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安安越來越向賢妻良母的標準靠近,不知那個改變她的人是誰?
我咽嚥唾沫,爬起,這時聽到廳裡有小孩細聲細氣的聲音:“媽媽,我不要吃牛奶。”
媽媽?安安什麼時候做了媽媽?
安安的聲音:“不吃牛奶不會長個。蟲蟲要長得很高很高。”
她兒子叫蟲蟲?
“那是不是像爸爸一樣?可以跟爸爸一起打籃球。”
爸爸?
我睏意頓消。胸口猝然升起一個大大的問號,又化作濃重的驚歎號。
我立馬趿鞋出去。清晨柔和的光線罩在一桌香氣四溢的食物上,光線後邊是一個差不多五六歲的小男孩,歪坐在椅子上,捧著牛奶,痛苦不堪地喝。
“你是誰?”他看到我,趁勢放下杯子,問。
小男孩頭上頂著一薄層的小黃毛,春草一樣剛剛生出,一雙眼睛卻骨碌碌轉動,看上去有點鬼靈精怪,像《聰明的一休》裡那個一休哥。
我吐下舌頭,作個鬼臉:“我是鬼——”
男孩咯咯笑,“騙人,鬼才不會在大白天出現呢!……那個,你愛吃牛奶嗎?”
“牛奶不好喝嗎?”
“不好喝,腥的,我爸爸也不愛喝,可是媽媽說,不喝不會長大,我覺得她在騙人,我看爸爸就長很大很大……”
在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時,安安端著煎雞蛋出來了,腦後挽著鬆鬆的髻,幾綹掉下來,貼在臉邊,在光線的撫觸下,溫婉無比。她蕩著輕快的笑,俯身對小男孩說:“蟲蟲,叫錦年阿姨。”
小男孩學我剛才那樣吐下舌頭,說:“她是鬼。”
我伸手去抓小男孩,男孩猴子一樣爬下椅子,邊跑邊挑釁。意思是來啊,來抓我啊。我們倆在房間裡轉圈圈。安安在邊上勸:“別鬧了呀,快吃飯。”
我到廚房,倚著門,“嗨,不夠意思啊,這樣重大的事都沒跟我說。”安安撲哧笑:“他叫蟲蟲,是孤兒院裡的孩子。逢著週末,我會把那邊的孩子輪流接到家裡來過。這都是陳勉在時留下的習慣。昨晚因為你來,我把蟲蟲放隔壁了,隔壁有個跟他一樣大的女孩,蟲蟲老說要追她。”
我忽然有了點印象,“那,他說的爸爸是陳勉?”陳勉也是孤兒,他憐己及人,在躍過生存線,手頭漸寬的情況下,儘自己所能給如他那樣的孩子一點成長的光與亮。
“嗯,那邊的孤兒都叫我們爸爸、媽媽。他們覺得這個稱呼比叔叔、阿姨來得溫暖。”
我心頭熱一熱,又陡然涼一涼,問:“那麼陳勉,在哪兒?你一直知道。”
安安不言語,低著頭拌菜,留給我一段白皙似藕的脖頸,我不禁想,她是否也這樣給陳勉做過菜呢。低著身段,留著一截溫柔。陳勉在睡眼惺忪起來的清晨,隔著廚房玻璃窗飄進來的紫灰色的晨曦,雙手交叉挽住她的腰,一低頭就在那脖子上刻下寸寸甜蜜。我被我的想象激得心亂如麻。
引子(6)
一陣後,安安抬起頭,沉靜地說:“錦年,我知道你在找他,我也確實知道他在哪裡,但是對不起,他不讓我告訴你。”
我確實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找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還能找到他,於是,原先迫不及待的想法開始逐漸消弭,只有找的意義,而不去在乎結果。我相信,兩個活在彼此時間之外的人,因為惦念,可以享有某種完整的私密空間,可以超越時光,握手、跨越。
可是,我並沒有料到的是,陳勉與安安有如此富足的聯絡,這種瞭解,好比在我自以為私密的空間戳了一個洞,我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而至沮喪的感覺。
我尚記得,陳勉出國前,給我留一張機票: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
我沒有追隨他而去,因為尚沒有勇氣去蔑視世俗,尚以為我們各自的人生還有其他的走法。他是一個執戀的人,我不是。我需要經歷人生更多的加減乘除。
要等到在之後的人生裡磕碰兜轉,無從突破時,我才懷疑當初的選擇,然後煥發精神、孤注一擲。
三年的孤單旅程,我以為我想明白了,可以把自己收拾得乾淨一點了,但形勢顯然與我的想象背道而弛,我每一次的準備,似乎都跟不上這急景流年的步伐。
我告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