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文書都搬走了,找出了一部《全唐詩》擺在這裡等你。翻看了一個時辰,給你找了一首,給我自己也找了一首。海知縣,先聽我念了這兩首詩,再聽你說那三件事好不好?”
海瑞平生深惡的就是官場一個虛字,這時見胡宗憲不願與自己直言談事,卻搬出了什麼唐詩,立刻便又聯想到了趙貞吉。可畢竟胡宗憲在當時名聲極大,而且正在前線督戰,何況當時還派譚綸幫過自己,諸種原因使他不得不答道:“請部堂賜教。”
“古人的詩,我賜什麼教。”胡宗憲站了起來,拿起一本唐詩翻開了摺頁處,“給你找的是高適做縣令時寫的一首詩。高適是個愛民的官,我讀來送你。”說著捧起書便唸了起來,“我本漁樵盂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唸完了這首詩,胡宗憲深深地望著海瑞。
海瑞從他那悲楚的聲調和滄桑的目光中立刻感覺到了這個人和自己剛才的想像大為不同。尤其他將自己比高適,起意在“厭官”,破題在“愛民”兩字上,同調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立刻對胡宗憲深深一揖:“部堂過獎了。但不知部堂給自己找的是哪首詩?”
胡宗憲放下了手裡這本唐詩,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詩,翻開摺頁:“我喜歡岑參。他有一首詩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說著捧讀了起來,“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海瑞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憲先給他念詩的意圖。心中有了感慨,問話便已親近:“卑職可否向部堂請教那三件事了?”
胡宗憲淺淺一笑:“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能夠‘教’。”
海瑞:“聽部堂適才唸詩已明心志。卑職能否理解織造局和巡撫衙門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貴鄉誼並非部堂本意?”
胡宗憲點了點頭。
海瑞:“那部堂為何不制止?”
胡宗憲:“我無法答你。”
這便不能再問了。海瑞接著問第二件:“今年五月九個縣閘口決堤,部堂以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處斬了馬寧遠、常伯熙、張知良,還有李玄,是否另有隱衷?”
胡宗憲:“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這樣的案件如需再查,必須先請示朝廷然後到刑部調閱案卷。”
這是不教之教,海瑞怔了一下,接著說道:“承教。”
胡宗憲:“最後一件呢?”
海瑞:“請問部堂,鄭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將倭酋井上十四郎和淳安的百姓齊大柱等判令立決,部堂大人為何願意親派總督衙門的人前來幫我平反冤獄?”
胡宗憲:“既是冤獄,自當平反。”
海瑞:“既然平反,為何不追查到底?”
胡宗憲“海知縣現在不正在追查嗎'”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那幾個被你救出來又被你‘鞭撻的黎庶’現在都立了功,已編入戚將軍的軍營,你不想去看看他們?”
三件事問得如浪打空城,海瑞第一次領略了被別人的氣場籠罩的感受,一時怔在那裡。
“來人。”胡宗憲向帳外喊道。
親兵隊長走了進來。
胡宗憲:“你帶幾個人選海知縣去見齊大柱那營官兵。”
“是。”親兵隊長應著轉對海瑞,“海知縣請。”
台州衛齊大柱軍房
敲門聲像擂鼓一般,伴以大聲的吼叫:“開門!開門!”
房間裡吹了燈,本是黑黑的。可窗紙早被那些士兵捅了好些小眼,外面營房的燈光便從洞眼中爍射了進來,恰又射在床上。齊大柱在床上摟住自己的女人,只扯過一床單被蓋在身上,絲毫不理睬那些敲門砸戶和鬼叫狼嚎。
那女人在底下推起了他的雙臂,輕聲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齊大柱依然跨在女人的身上:“你不懂,叫出來他們就不饞了。”
“不行。”那女人撐住了他,“我都是他們的嫂子了,今天這個日子我也得請請他們。讓開。”
“這倒是個理。”齊大柱仍然不肯離開,“可也沒東西,請他們吃什麼?”
女人:“你走開就是。”
齊大柱這才慢慢從她身上跨開,自己穿好了衣褲,又扯起那床單被擋在破窗戶和床的中間。那女人便在單被那邊也穿好了衣服,接著點亮了燈。
門外見到裡面燈亮了,敲門聲更急了,吼叫聲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