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輕慢之心,將他們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強敵,應有的謹慎戒懼不期然地輕淡了。多少年來,山東六國只有趙國有抗衡秦國的實力,基於這一天下公認的事實,秦國君臣在對趙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極其認真的。滅趙之後,嬴政親赴邯鄲慶賀了那場最大的勝利。之後,在對燕方略上,秦國君臣第一次出現了雖不甚明顯卻又分明存在的歧見,其間根本,是身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輕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來的荊軻刺殺事件,他很可能當真信奉王道撫遠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國為楷模,對臣服之國保留相當大封地以為社稷延續。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偉業何足道也,一次簡單的權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鄭重地上書提醒了,可他沒有上心。太子丹使荊軻刺秦之後,他立即下令開始滅燕之戰,與其說真正接納了王翦上書,毋寧說更多帶有憤然懲罰燕國的復仇之心。滅魏之後,他的輕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晉覆滅,趙魏兩個曾經的山東霸主不復存在,底定天下之勢已成,齊楚兩國該當是水到渠成地滅亡了。對於楚國,嬴政尤其蔑視。在秦孝公之後的秦楚百餘年對抗中,楚國除了幾次微不足道的小勝,幾乎從來處於下風。以山東六國的說法:“欺侮楚國,莫秦為甚也!”當王翦提出要以六十萬大軍滅楚的時候,他確實認定這位老將軍已經暮氣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萬大軍滅楚,他之所以當場顯出讚賞之意並全力認定實施,在於他心頭始終閃動著一個意念:大軍壓境,楚國或可不戰而降。果真如此,六十萬大軍豈非太過揮霍?雖然,他也提出了兩步走想法:先以二十萬大軍滅楚,再圖大軍南下平定百越;然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同時接納了兩方對策的兼聽,毋寧說是否定了拋棄了王翦的主張。因為,他當時所以如是說,確實是基於撫慰這位老將軍的念頭,內心的話卻是:二十萬大軍能滅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來,他這個秦王與李信,都被楚國脆弱的表徵迷惑了。多年來,楚國政變多生而朝局混亂不堪。自支撐楚國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園謀殺,楚國權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趙國郭開的李園之手。這個李園依靠先後進獻妹妹李環於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發。李環生了兩個兒子後,楚考烈王死了,李園遂蠱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亂無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園擁立另一個外甥(哀王)即位,不到兩個月,便被蓄謀已久的王族公子負芻聯結老世族殺了哀王和李園,負芻自立為楚王……如是亂象連綿,軍力自是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賁奔襲楚國遊刃有餘,十日連下十城,楚國大氣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實。李信據以評判楚國脆弱,嬴政據以認同此論,甚或朝臣們也都認同這種評判。表徵論之,沒有錯。然則,當此之時,何獨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記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萬大軍滅楚的理由,沒有一句涉及楚國諸般表徵,而只說及楚國基本國情,山川廣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緊的論斷是:“楚非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
如今,數萬將士已經用血肉之軀證實了王翦的洞察力。
戰敗訊息傳來,震怒的嬴政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亂的爆發中連咒罵的物件也閃現不出。就實說,嬴政沒有推諉過錯的惡習。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種勇於承擔戰敗罪責而自裁的烈烈英風,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敗報,各色閃念轟轟然一團在嬴政心頭炸開,最明亮的一閃是李信之敗絕非偶然,絕非進兵路徑之類的細節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緒翻飛,見事極為快捷的嬴政卻捕捉不住一個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驟然亂了……此刻退一步想,縱然李信不採用奔襲戰法而穩紮穩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萬兵力能準保戰勝項燕的三十餘萬楚軍麼?從戰場事實看,確實很難。嬴政也還記得,謀劃方略時李信對楚國兵力的預料是至多三十萬。對此,他自己也是認可的。然則,戰場事實是,僅垓下與汝陰兩地的楚軍已經三十萬有餘,且不說郢壽之兵、水軍舟師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證楚國彈性極大。其潛在兵力遠在三十萬之上。如此評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戰場大敗之後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遠在發兵之先想到的。何獨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謂運籌帷幄,所謂廟堂決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這種洞察,這種遠見,這種預謀之期的冷靜與清醒。大錯鑄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後聰明者,絕非領袖群倫而能開創千古大業之雄主。嬴政若無這般才具,何以一統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終在反覆地拷問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為何不能?
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