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色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捂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蕩著……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沫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了冠帶,趟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色浪潮呼嘯著翻卷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射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一般被捲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流,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最後的黑色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毛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
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裸著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和:“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待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日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爽。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線甬道,走進了齋戒宮室的起居房。
在這間裡外三進的齋戒起居房裡,嬴政開始了靜靜的思索。
嬴政是認真從頭想起的。滅趙之後,他對所餘四國已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