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個老將軍臨死都沒有怨他恨他,沒有說他一句話。相反,老屍埕最不該恨他,因為屍子之學實在不是治國之學,魏假能破例起用屍埕,該當對屍埕是永生的恩澤,然則,老屍埕偏偏怨了他恨了他,非但不辭而逃,還對他說了一番最難聽的話。世間事,怪也哉!
兩個老臣一死一走,很是自負的魏王假大感刺激。終日鬱悶無以排解,魏假索性將國事一應交付給了太子,自己窩在獒宮整日與狗戲耍閉門不出了。魏假事後想起,太子丞相一日曾經稟報,說秘密派出特使去齊國楚國請求合縱抗秦,齊國丞相後勝與齊王建拒絕了魏國,楚國推說兵力單薄也拒絕了魏國,辭色都很是冰冷。後來,太子丞相也沒有了舉動。魏假還記得,大約窩進獒宮半個月後,一個夜半時分,王城外突然瀰漫起無邊無際的喧譁,正要下令查問,太子已經大汗淋漓地飛步跑來了。
“父王!水!水!大,大水——”
兒子那驚恐萬狀的神色,永遠地烙在了魏假的心頭。
那一夜,魏假在一隊獒犬的簇擁下親自上到城頭看了水勢。那無邊汪洋的大水,成了他永遠的噩夢。在高高城頭看去,白茫茫大水映著天上一輪明月,粼粼波光在碧藍的夜空下無邊無際;沒有了田疇,沒有了村莊,幽暗的山影中依稀傳來幾聲狗吠,無邊的寂靜陡然滲出令人窒息的恐怖。身後城中的喧譁不知何時已經悄然無聲,萬千庶民擁上了城頭,密麻麻擠滿了垛口,人人大張著嘴巴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了可怕的夢魘。那一刻,獒犬們也沒有了聲息。魏假第一次真正地瑟瑟發抖了,沒有說一句話,沒有釋出一則王命,悄悄擠出了人群,擠下了城頭……
“信陵君,你好毒的口也!”
三日後,魏假從臥榻上起來,不得不舉行殘缺凋零的朝會,第一句話便是怨恨的感喟。沒有丞相,沒有上將軍,只有一片王族貴胄與僅有的十多名大臣博士。人人臉色陰沉,沒有一個人有說話的意思。魏假無奈,教太子逐個徵詢,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魏假大怒,一腳踢翻王案,甩著大袖徑自去了。三日後,只有一個王族老臣秘密上書,一卷竹簡只有兩句話:“縱然有糧,城牆終究不支。水困難脫,唯保宗廟足矣!”魏假很清楚,老臣是說出路只有一條,那便是降秦。可魏假還想撐持一段時日,大梁畢竟城高牆厚,糧倉兵器庫又都是滿當當,縱然無法打仗,民變兵變決然不會生出。或許天意轉機,在撐持時日楚國齊國會出兵,甚或秦王死了秦國亂了,魏國豈不大難不死,魏假豈不成了天下英雄?畢竟,秦王虎狼暴虐成性,上天終究會懲罰他,誰能說準這個天譴不在明天?種種思謀之下,魏假下了一道安民王書,謊稱齊楚兩國將出動水軍戰船前來救魏,要民眾各安其所靜待援軍。於是,惶惶萬狀的大梁城民眾,終究些許鬆了口氣。左右沒法打仗沒法出城,只有天天站在自家屋頂守望水勢了。
不料,水淹一月之後,固若金湯的大梁竟然出現了種種奇異跡象。所有的井水都溢位了井口,所有的街路房屋大牆都潮溼得水淋淋,所有的糧食都生出了綠芽,所有的肉食都黴綠髮臭。直至街中積水漸漸增高,大梁城便再也沒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機。此後,城磚石條一塊塊脫落,露出了夯土牆體;不到旬日,夯土牆體悄無聲息地癱成了一堆堆泥山,漸漸地,泥山也沒有了……水淹大梁兩個月後,秦軍已經堵上了水口,冰勢已經漸漸退去。縱然如此,悽慘的景象仍然在繼續。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窪陷,堵塞了一切進出大梁的通道,兩月前還雄峻異常的大梁,已經變成了一片茫茫灰黃的廢墟。
這時,即或秦軍撤兵,魏國王室也無路可逃了。
三月之後,厚逾數尺的淤泥結成了硬實的地面,秦軍進入大梁了。
魏王假袖著來不及遞出的降書,被王賁俘獲了。看著這個滿身狗騷氣的嬴弱國王,王賁連認真呵斥幾句的興味也沒有,認人之後大手一揮便走了。次日,魏假被姚賈押上一輛特製的青銅囚車,向咸陽轔轔去了。
這是公元前224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六、緩賢忘士者 天亡之國也
魏國的滅亡很沒有波瀾,算是山東六國的壽終正寢典型。
一個國家的末期歷史如此死一般寂靜,以至在所有史料中除了國王魏假,竟然找不到一個文臣武將的影子,在轟轟然的戰國之世堪稱異數。作為國別史,《史記·魏世家》對魏國最後三年的記載只有寥寥三行:“……景湣王卒,子王假立/王假元年,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之/三年,秦灌大梁,虜王假,遂滅魏以為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