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知罪。”姚賈倏忽愣怔,昂然抬頭。
“國府以重金資你出使,你卻揮霍國財結交六國權臣,你做何說?”
“舉發之言非虛!姚賈確實以國金結交諸侯。”
“噢?”嬴政大感意外臉色頓時一沉,“損公營私,公然觸法?”
“敢問秦王,特使若不結交六國重臣,安能拆散其盟?其盟不散,秦國威脅何以解之?出使之臣猶如出征之將,若無臨機布交之權,猶如大將不能自主部署兵力,談何邦交長效?姚賈懷抱效秦國之心而渙散六國,若做營私罪舉發,秦國邦交無望矣!”
“姚賈!人言你出身卑賤,輒懷野心,欲結六國以謀退路。”
“秦王之辭,與大梁官場流言何其相似乃爾!”姚賈竟大笑起來。
“說!何笑之有?”
“姚賈笑秦王一時懵懂也!”姚賈坦然得如同駁斥大梁遊學士子,“天下流言罵秦王豺狼者多矣,果如是乎!姚賈確實是大梁城門老卒之子,市井布衣也。然古往今來,卑賤布衣大才興邦者不知幾多,何姚賈尚在區區客卿之位,便遭此中傷?不說太公、管仲、百里奚,也不說吳起、商鞅、蘇秦、張儀,秦王之側,便有關西布衣王綰、楚之布衣李斯。出身卑賤者皆有野心,天下流言者誠可笑也!王若信之,姚賈願下廷尉府依法受勘,還我布衣清白。如此而已,夫復何言!”
“好辭令!邦交大才也!”嬴政拍案大笑。
“秦王……”憤激的姚賈一時轉不過神來,迷惘地盯著嬴政。
“舉發者本意,本王心下豈不明白!”嬴政叩著書案,揶揄的聲調頗似廷尉府斷案老吏一般,“查客卿姚賈者,府邸不過三進,官俸不過十金,雖居官而長著布衣,常出使而故居猶貧。如此大才入秦國不得其位,焉得不為小人中傷乎?”
“君上!”姚賈猛然一哽咽,長跪在地失聲痛哭。
“嬴政不察,先生屈才也……”嬴政肅然扶起姚賈入座。
“我猜客卿之意,絕非夜半歸案來也。”
李斯一句詼諧,君臣都笑了起來。王綰持重,雖居假丞相之位卻依舊是長史的縝密秉性,在李斯之後補充一句:“我等事罷,該當告辭了。”姚賈卻一拱手道:“我非密事,只為舉薦一個邦交大才!”如此一說,君臣三人興趣頓生,異口同聲催促快說。
姚賈說,他來向秦王舉薦一個齊國名士,此人在稷下學宮修學六年,學問淵博機敏善辯,論戰之才大大有名,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國;只是此人歷來桀驁不馴,公然宣示從來不參拜君王。姚賈還沒有說完,嬴政便笑著插斷:“先生只說,此人何名?目下何處?”姚賈說這個人叫頓弱,目下正在咸陽遊學,已經在尚商坊名聲大噪了。
“好!他不拜王,王拜他!”嬴政朗聲大笑。
厚簾篷車轔轔駛進車馬場,兩個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軾下車。
“小高子,你只守候,不許生事。”
一聲低沉吩咐,兩個皮袍人隨著飛揚的雪花融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
渭風古寓的爭鳴堂,正是每日最具人氣的晚場論戰時刻。
這渭風古寓原本是秦孝公時期開設在櫟陽的一家老店,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背後的東主是名動天下的白氏商社。隨著秦國遷都咸陽,渭風古寓也遷入了咸陽。其後魏國衰落,白氏商社也因其女主白雪隨商鞅殉情而進入低谷。侯嬴等一班老人不甘白氏商社式微,將魏國故都安邑的經營根基全部遷入了生機勃勃的秦國,數十年認真操持,渭風古寓便成了山東六國在咸陽最為顯赫的大酒肆。其間,六國士人入秦遊學已經漸漸成為當世時尚。呂不韋建立學宮大收門客修編大書之後,入秦時尚一時蔚為大觀。其後呂不韋被治罪,嬴政又下逐客令,入秦風潮一時衰減。然則,鄭國渠修成之後,關中大見富庶,風華漸起,秦國又再度對山東敞開了關隘,鼓勵各色人口入秦,士人遊學秦國便再度蓬蓬勃勃釀成新潮。渭風古寓應時而變,仿效當年安邑洞香春老店之法,專一開闢了遊學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區,又恢復了爭鳴堂,專一供遊學士人論戰切磋。一時之間,渭風古寓聲名大噪,成為咸陽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處。
兩個翻毛皮袍人進來時,爭鳴堂的入夜論戰剛剛開始。
臺上一人散發長鬚身材高大,一領毛色閃亮的黑皮裘敞著胸懷,顯出裡層火紅的貼身錦袍,富麗堂皇又頗見倨傲,若非溝壑縱橫的古銅色面龐與火焰般的熾熱目光流露出一種獨有的滄桑,幾乎任誰都會認定這是一個商旅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