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收撿全家燈罩的永遠是向文成。
向文成擦完燈罩,把燈罩一一扣在注滿煤油的燈座上,並不急於點燃。他對著滿天的星星不說油燈,單說電燈。他說,電燈的原理,就是靠了兩極的接觸,電有陰極、陽極,兩極相吸才能生電,同性則相斥。漢口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有兩丈高,晚上光彩奪目,也是靠了兩極的原理。向文成的說電,說電燈,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演講;彷彿是說電燈原理,又彷彿說的是別的什麼。
剛才廚房裡一直有風箱聲,現在風箱聲停了,向家該點燈了。
向家點起了燈,一個黃昏真的結束了。
笨花 第一章3(1)
向家住在笨花村的向家巷,向家巷在笨花村西頭。向姓在笨花不屬大姓,僅有為數不多的幾支,但他們在笨花歷史悠久,且有嚴格的家譜可考。
向喜的父親叫鵬舉,鵬舉的父親叫以鬯。單從向喜以上兩代人的名字看,可發現向家在笨花是有別於他人的。向家世代崇尚武功,都希望透過尚武之道出人頭地。不過向喜的先輩們卻事與願違,功名不就。以鬯和鵬舉兩代人在鄉試時,只獲得過武宜生的稱謂,宜生實際是個不及第的功名,屬於“安慰賽”吧,反倒使向家本具規模的家境逐漸破敗。待到向喜成年時,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殘存些石鎖、石凳這些演練武功的道具,房樑上也斜插些閒置的弓箭、長矛。只有向家門前的上馬石還能顯出這個尚武世家的風範。然而這一切已和向喜相距甚遠。時下,上馬石已變成向喜作生意出門時歇腳、緩手、放置器物的地方。向喜沒有再去練習武藝,他作小本生意,賣豆腐腦,還有插制佛堂的手藝。這一方人供奉神位繁雜,但各路神仙都要被主人放置在一個名叫佛堂的地方。佛堂也叫佛堂樓(兒),寬和高約二、三尺大小,先就地取材用修直的秫秸杆插成骨架,骨架上再糊上彩紙,是一個縮小的廟宇,主人把它安放在正房迎門的條案上,面前常施些香火。向喜在年節將近時插制佛堂;不年不節時,只和豆漿、滷水打交道。他的銷售地是距笨花八里地之外的石橋鎮大集。
長大成人的向喜,只生得方臉,大耳,眉目清秀。體格雖不高大,但虎背熊腰,墩實健壯,且有渾身的力氣,生意也作得頗有人緣。先前,宜生鵬舉並非想讓兒子作此小本生意的,他吸取自己習武不成之教訓,決心讓向喜棄武讀書。向喜六歲時,鵬舉便將他送入私塾,跟前街名師劉秀才讀《孟子》《論語》。但礙於每況愈下的家境,剛過十歲的向喜又不得不放棄學業,去學作小本生意。幾年的私塾學歷,倒也使他有了寫算的基礎。雖說眼下向喜離孔孟之道越來越遠,手下襬弄的淨是豆腐和秫秸杆兒,可一有閒暇,“上孟”、“下孟”、“上論”、“下論”裡的隻言片語仍不時從他腦際中閃過。尤其書中孟子和梁惠王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更使他銘記不忘。他常想,孟子為什麼總和梁惠王交往?這一切先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但梁惠王和孟子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卻伴隨了他一生。這是後話。
現在,向喜作完一天的生意,正肩挑擔子從石橋鎮往笨花走。太陽就要落山,餘輝正撒在一條堅硬的黃土小道上。霜降已過,路邊的茅草已枯萎,其它諸多雜草也被霜打得萎靡不振。只有一種名叫豬耳朵棵的東西,葉子還湛綠。向喜尋思,豬耳朵棵這傢伙就是與眾不同,即便是滿地霜雪,它還是水靈、支稜。同是長在笨花道邊的野草,竟有這麼大不同,可見世間萬物都有說不清的道理。向喜踩著乾枯的茅草,湛綠的豬耳朵棵,不覺已來到自家地界。這年向家僅存五畝旱地,這五畝旱地離村最遠,缺水少肥無人侍奉,說是地裡種著莊稼,其實和荒地也差不多。向喜每次從自家地裡經過,心裡總為這五畝地生出幾分憐恤之情。他放慢腳步,擔不離肩地信手揪下一棵遺忘在秩谷地裡又瘦又弱的穀穗,不覺又想起上論語中的一段文字:“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僅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朱熹對這段話曾有過評註,他的解釋是:你要有五畝地,最好二畝半作耕田,二畝半作宅基,牆根可以種桑養蠶。人一到五十歲身體漸衰弱,一定要穿桑絲綢緞才暖和;到了七十歲,非吃肉不飽;不到七十歲的人千萬不要和七十歲的人搶肉吃。這講的是為人尊從孝悌的道理。後一段是說,人人都能達到溫飽卻是件不容易的事。站在夕陽裡的向喜舉著一棵瘦弱的穀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