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紫,紫妹子,你在哪裡?”
忽然間,梅姨的聲音繞過灶房飄過來。我飛也似的往院坪上跑,情急中竟忘了取下胸前的兩團禾杆,剛跑進院坪,我就聽見一陣爆笑:
《我的1968》 第二部分(15)
“天紫,天紫,你出什麼洋相喲!”
到龍女村那麼久了,我從沒看過媽媽笑得這麼厲害。她本來正在掃地,這時拄著竹掃手指點著我,好像眼淚要出來了。而梅姨早已笑得蹲在了地上,正“哎喲”,“哎喲”地叫喚,她是笑痛了肚子,就連一貫冷麵冷嘴的奶奶,這會兒也忍不住。她扛著鐵鍬從我身邊過時,輕輕在我臉上拍了一下:
“你這個現世寶喲!”
隨後,是兩聲輕輕脆脆的笑聲,就像跳棋子兒在瓷盤上滾動的響聲。看來阿林奶奶說得不錯,她講奶奶年輕時是這一帶有名的靚妹仔吶,要不她怎會這麼老了還笑得這樣好聽?
奶奶在陽光下的背影,倏忽間漂亮起來。
表姑把自己“嫁”了的訊息,我後來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媽媽和梅姨。
那天媽和梅姨領了李廣林的命,要排一出反映抓革命促生產的戲,人家出工她們就在我家院坪的柿子樹下排戲。小文蹲在院坪的角落裡撅起屁股挖蚯蚓、捉蟲子給雞吃,我則豎著耳朵聽媽媽她們講話,手裡有一搭沒一下地學著打圍領。那時時興戴假領,梅姨就有好幾個,有粉綠的,洋紅的、條子、格子的,翻在深藍的衣裳外頭特別醒目。梅姨不會做鞋,但她會鉤花、織毛線,我學打毛線的竹針就是她給削的,還用砂紙磨得水滑溜光。毛線也是她給的,我已織了手指那麼寬,不過由於偷聽大人講話,織得不專心,我老漏針,毛線織得疙疙瘩瘩像癩蛤蟆的皮。媽和梅姨很快把動作編完了,然後坐在竹椅上講西天。這時梅姨掏出一信封,說是羅波讓郵遞員捎給她的。這羅波家在上海,有三個哥哥在工廠做事,家境比較好,經常會寄些吃食給他,而他每次收到東西都會捎給梅姨一些,梅姨不但不高興,還很煩惱。媽認為羅波不錯,起碼上次她帶小文看病時羅波還借了五塊錢給媽,而媽幾次還錢他都不收。媽認為梅姨可以考慮嫁給他。他一個上海知青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夠當上公社革委會主任這說明他不簡單、有出息,可梅姨不這麼看。她說羅波太花心,到這裡沒多久就搞了五、六個物件,聽講有幾個還打了大肚,梅姨不相信羅波會要自己。
“他是要向上爬的人,我這樣一個出身的人只會拖他後腿,他不過玩玩而已。他玩得起我可玩不起,這人,太厲害,也太花心,我寧肯嫁給小莫。起碼小莫不花心,能夠依靠。”
梅姨這樣說。媽許久才嘆著氣誇梅姨是個少見的好人。
“這年頭,像你這樣不勢利的人太少了。”
不知為什麼,梅姨卻忽然趴在媽肩頭抽泣起來,媽也跟著哭了。時值上晝,大人們都在田段裡忙碌,我家院坪上是那樣的安靜。門樓像是睡著了,上頭的彩畫有些慵散。柿子樹微微地搖晃著,肥大濃密的葉子像無數只大手把陽光的金箔揉碎,又不經意地灑下,柿子樹下便躍動起了一片耀眼的斑點,媽和梅姨的臉在這忽明忽暗的光影裡變幻不定,或明麗,或陰鬱,像舞臺上的兩張面具。儘管這樣,我卻體會到了她們內心深處滲出的悲傷。這悲傷將我身邊的空氣凝結。我想奶奶說得對,成人就是苦,不然為什麼人一老臉上會長皺紋,頭髮會變白呢,都是因為“苦”啊。奶奶還說我眉毛濃、睫毛長得打結,以後會有很多想法,多想的人多慮,多慮的人多苦,所以我以後會是個苦命人。照這樣講我肯定像媽媽了。媽的眼睫長得可以築鳥窩吶,難怪媽到龍女村後經常眼涕洗臉。那奶奶和爸爸呢?我從沒注意過他們的眼睛,但我想他們也是苦命。特別是爸爸,前段時間寄了封信來,說他們那兒的水塔倒了,他被砸中了頭,頭腫脹如鬥,可不讓上醫院,現在還沒消腫,耳朵嗡嗡響,常常通霄失眠。又說他倒木材時傷了腳,扎著繃帶還得做事。媽媽和奶奶見信後抱頭痛哭,我和小文也哭了,我們四個人的哭聲匯在一起,房間突然成了水簾洞,撞碎的哭聲雨似的灑下來,發出潺潺的回聲。我們被哭聲淋溼,一切都那麼憂愁,而憂愁的東西是黯淡的,那一刻我們全家人的眼睛看上去好象木珠子,呆呆地泡在淚水裡。而此時媽和梅姨雖然沒流淚,但她們的眼眸同樣是灰澀的。媽的美貌和臺上的神采到哪兒去了?那時她在舞臺上多光彩啊!每次她演出奶奶必拉著我、揹著小文坐在臺下看。明亮的燈光下媽一會兒是村姑,一會是工人,一會是游擊隊長,她活潑靈動的身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