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鐵麟又對週三爺的舉動充滿了敬佩之情。但是,他沒有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在這個很邊緣的事情上,他好像說什麼話都不合適,都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週三爺見鐵麟不說話,又說:“既然大人沒說什麼,小民便明白了大人的法外施恩之情,小民深深感激。這原本是件很秘密的事情,更不該讓大人您碰上。但是這也是天意,既然大人您趕上了,小民得寸進尺,再跟大人您提個請求,望大人寬大允肯。”
鐵麟說:“老前輩,有話您就說吧。”
週三爺說:“不是我有話要說,是徐嘉傳有話要說。”
鐵麟“唔”了一聲。
週三爺趁機對徐嘉傳說:“你有什麼話就對鐵大人說吧,說完了你再上路也心裡痛快一些。”
徐嘉傳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得非常慘烈。這是一個男人的嚎啕大哭,驚天動地,烏雲滾滾。
週三爺吼著:“沒出息,你哭什麼?有什麼話就說嘛。”
徐嘉傳哭嚎著說:“大人,小人命苦啊……”
鐵麟也被這哭聲震撼了。
徐嘉傳說:“大人,我說的命苦,並不是單指自己命苦,我說的是運丁命苦啊!大人……”
鐵麟語氣溫和地問:“此話怎講?”
徐嘉傳哭著說:“運丁奉朝廷之命挽運漕糧,每年達400萬石之多。一路上,迎風沐雨,斬浪劈波,灑汗不怕,灑淚不怕,灑血也不怕,反正都是自家身上帶來的。可是,河有多寬,水有多長,每走一步都得灑下白花花的銀子啊!催攢漕船要錢,提溜打閘要錢,僱船備撥要錢,撥淺清淤要錢。河內執行要‘量水錢’,渡口過湖要‘放水錢’,繞江行駛要‘性命錢’,逆水過閘要‘絞關錢’,中途停船要‘收幫錢’,查驗土宜要‘窩子錢’,起卸要‘茶果錢’,交倉要‘個兒錢’,楊村要‘船價錢’,張家灣要‘驗米錢’,通州要‘落地錢’,上船拜山門要‘折幫錢’……河道糧道要錢,沿途衙門要錢,漕務委員要錢,巡查稅務要錢,治安緝盜要錢,呈單報到要錢,抽籤等候要錢,書吏要錢,門房要錢,斛頭要錢,經紀要錢,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當都要錢,更有甚者……”
徐嘉傳邊哭邊說,真可謂字字吐血,聲聲是淚,說著說著,他竟哽噎著喘不上氣來。
鐵麟看著他,心裡也開始翻江捲浪。
徐嘉傳喘息了一會兒,接著說:“大人,您可知道,我們臨清幫自抵通之日起,光是上岸打點,就花去了18萬兩銀子……”
鐵麟憤怒地問:“18萬兩?都幹什麼用了?”
徐嘉傳說:“當然是送禮了。”
鐵麟問:“送什麼禮物需要這麼多的銀子?”
徐嘉傳說:“黃瓜茄子。”
鐵麟說:“胡說,18萬兩銀子,得買多少黃瓜茄子?”
徐嘉傳說:“那黃瓜裡塞金條。”
鐵麟問:“茄子呢?”
徐嘉傳說:“茄子裡藏珍珠。”
鐵麟不再問了,他心裡沉甸甸的,像沉下去一個鐵錨。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更燃著火。他走到桌邊,倒了滿滿的一杯酒,雙手端起來,對徐嘉傳說:“起來吧。”
徐嘉傳磕了一個頭:“謝大人。”
鐵麟端著酒送到徐嘉傳面前:“這杯酒,算是本官對你的慰問吧,多保重,多多保重……”
鐵麟也哽噎著聲音,說不下去了……
※※※
從週三爺家裡出來,他不想僱腳,想一個人走一走。從小潞邑直接到運河邊,有一條抄近的路,只有四五里。他慢慢騰騰地走著,耳邊還響著徐嘉傳那慘烈的哭聲和觸目驚心的哭訴。他知道漕弊的嚴重,但只是抽象的認識,就像小時候聽祖父講鬼的故事,只知道鬼的可怕,卻想象不出鬼的樣子。從徐嘉傳的哭訴中,漕弊在他心中具體化了。他終於看清了這群魑魅魍魎的醜惡面目。
他不是震驚,也不是憤怒,而是覺得可怕。他想象不到人的貪心居然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這不是少數,也不僅僅是漕運碼頭,而是一條延綿三千里的大運河。大運河流淌的還是水嗎?不再是了。那運載著漕船、商船、民船的大運河,是烏黑的血,是汙濁的淚,是欺天滅祖的罪惡。
鐵麟走著想著嘀咕著,來到了大運河邊。不知什麼時候變天了。大塊大塊的鉛灰色的烏雲像報災的烏鴉一樣聚集在頭頂上,遠處傳來轟轟隆隆的雷聲,雷聲滾動著,使整個大運河都顫動起來,從河面上刮來的風是涼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