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將那雙從未穿過的白球鞋也穿上了,那是三姐夫上個月進城時給他特意買的。上課時他聽著院子裡的動靜。走動的腳步,遠處的咳嗽,天上飛過的鳥影,都讓他心裡一跳一跳的。一個上午都沒有事。中午回家吃飯,他竟不覺得餓。扒了兩口大楂子粥,就出來,提早一個鐘頭到了學校。他一個人不地在黑板上寫字,不成句子的字。直到學生陸續來了他才住手。三個年級,分三列坐著。他先佈置一年級抄生字,讓二年級做算術題,再給三年級上語文。這時候就聽見了腳步聲,伍經理的說話聲。他的心緊了一下。
“這房子蓋了多少年啦?”一個女聲問。伍經理的聲音:“多少年了?然而呢,有這屯子,就有這房子啦,你說多少年了吧。”那個女聲就樂了起來,咯咯的,有一種樂音,城裡人才有的那種韻味。鳳友聽著自己繼續講著課文,但是,話語裡,忽然沒有意義了。腳步聲近了,姑娘的聲音更清麗:“哎呀,那麼多年,它也沒壞呀?”伍經理說:“上哪兒不壞呀,差不多年年都修一回哩。”兩個人出現在門口了。鳳友就看見了她穿著淺花襯衫,筆挺西服褲,腰那麼細,臉蛋那麼秀麗,特別是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讓人看到了就從心底悸動,為那美,那靈性勁兒。他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居然笑了。笑得那麼沒來由,他想收住,卻辦不到了。笑紋,就那樣僵在那裡。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會多麼不自然,他咬咬嘴唇,看到自己的鼻尖上出了汗。“這就是劉穎。”伍紹哩說,“小劉啊,這就是俺跟你說的那個姜鳳友啊,然而呢,可是我們巴蘭總公司的土秀才哩。”
“是嗎?”劉穎睜大眼,看著鳳友,忽然,眼睛變彎了,成了月牙形,然後,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土秀才,啊,真是啊,他真象那個,那個土土秀才啊……”鳳友的臉紅了。他很奇怪,自己並非因為她的話,卻是因為別的東西,感到那麼害羞,好像,再有一會,自己就會因為羞愧而死了。當她笑的時候,昏暗的教室似乎一下子亮堂了,周圍的人,本來平平淡淡的,因為她,她的笑容,忽然高興起來了。這個感覺,令鳳友吃驚。他看著她的臉,那雙因為笑顯得更動人的眼睛,迷惑了他。不知不覺,他的嘴角也變形,終於,也笑了起來。“你好,土秀才。”劉穎伸過手來,大方,調皮,臉上的笑容可愛。鳳友笨拙地把手伸出,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才跟她的手握住。剛一接觸,象是觸了電,又立刻收了回來。這是第一次,他跟一個女孩子握手。什麼感覺?在(以後的日子裡,他多次回憶,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這,就是咱們學校的學生了?都在這兒?就這些人?”劉穎走到第一排書桌前,笑著,朝著孩子們點著頭。她的表情感染了所有的孩子,他們也都笑了。伍經理說:“然而呢,這是劉老師,以後,她也是你們的老師呢。問劉老師好。”孩子們一起叫喚:“劉老師好!”劉穎又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看得出,孩子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都開心地對著她,期待著她說話,不管什麼,只要是她說的,他們就喜歡。他們愛聽她說話的聲音。“都有誰愛唱歌?”她問學生們。所有的學生,愛唱的和不愛唱的,都舉起了手,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輝。“以後我來教你們唱歌,最好聽的歌,好不好?”“好——”聲音幾乎震動了屋頂。伍經理也哈哈樂了:“好呀,咱們就讓劉老師教教歌,然而呢,屯裡的孩子,嗓門大的耶虎,唱啥歌都好聽哩。”
又說了一會話,伍經理就走了,拍拍鳳友的肩膀,讓他好好照顧一下小劉,說:“叫小劉也聽聽課,她沒見過咱屯裡孩子咋唸書哩。”劉穎就坐在前排,手支著下巴,圓睜著眼睛看著鳳友,聽他繼續講那段課文。
鳳友不看她,然而,能看到她臉上每一個表情。他清了一下喉嚨,又清了下。他要自己的聲音變一點,有一種莊嚴,至少,有一種深沉的男中音。可是,他的嗓子那麼幹,剛一開口,就覺得要啞了。聽著那沙沙的聲音,他難過,大聲咳嗽。結果,嗓音真地啞了。他想把嘴閉住,因為,那個聲音不是他的了。他討厭它,可是,拿它沒有辦法。鼻尖上的汗更多了。這時候,他念著這樣一句:“我們的郝書記,就披著那件舊棉襖去世了。”劉穎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愣神,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把眼睛落在她的身上,發現她真在笑。捂著嘴,看著他,她笑得那麼厲害,想憋住,臉都紅了,還是沒有辦法。終於,她咯咯地笑出了聲。鳳友不明白她為什麼笑。呆呆地看著她,張了張嘴,眨著眼。很快,他就明白了。因為,剛才,他把那句話念成:“我們的郝書記,就披著那件舊棉褲,去世了。”學生們也反應了過來,都笑了,想著一個人如何披著棉褲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