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公雞是圈裡唯一的男種,享受著三宮六院的幸福和腐敗,每天早上一出塒,就亢奮得平展雙翅,像一架飛機在雞場裡狂奔幾圈,發洩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減速。但這架傻飛機雖然腐敗,卻不太墮落,保衛異性十分稱職,遇到狗或者貓前來覬覦,總是一雞當先衝在最前,怒目裂眥,翎毛奮張,炸成一個巨大毛球,嚇得來敵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雞場裡丟進一條肉蟲,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飛,肯定是第一個啄到目標。但它一旦嚐出嘴裡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來,禮讓給隨後跟來的母雞。自己無論怎樣饞得難受,也強忍著站到一旁去,紳士風度讓人敬佩。
“衣冠禽獸”一類惡語,在這隻公雞面前變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為當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學,在這隻公雞面前也不堪一擊。一隻雞尚能利他,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紅顏相好的面前,人間的好些雄性為何倒可能遇險則溜之和見利先取之?再說,這公雞感情不專,雖有很多不文明之處,可挑剔和可責難之處,但它至少還能亂而不棄,喜新不厭舊,一遇到新寵挑釁舊好,或者是強鳳欺壓弱鶯,總是憐香惜玉地一視同仁,衝上前去排解糾紛,把比較霸權的一方轟到遠處,讓那些傢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如此齊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見境界。
這樣想下來,禽獸如果有語言的話,說不定經常會以人喻惡。諸如“獸麵人心”,“狗模人樣”,“人性大發”,“壞得跟人一樣”……它們暗地裡完全可能這樣切切私語。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後發現天色大亮,覺得這個早上缺了點什麼。想了半天,發現是剛才少了幾聲雞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雞塒一看,發現塒裡沒有大公雞。這就是說它昨天晚上根本沒有入塒。
我左找右找,一直沒有發現它的影子。中午時分,我再一次搜尋,才在一個暗溝裡發現了它的屍體。奇怪的是,它身上沒有傷口,顯然不是被黃鼠狼一類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為它昨天還飲食正常精神抖摟,沒有絲毫病態。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蘭樹下。
24 小紅點的故事
美公雞莫名犧牲的那一天,母雞們悵然若失,不怎麼吃食。撒給它們的穀子剩留了許多,被一大群麻雀飛來吃個痛快。
從此以後,雞圈裡少了一份團結與和諧。母雞們也能利他,但利他的圈子通常劃得比較小,大多隻限於一窩同胞之內。凡是氣味不對的他家骨血,就無緣受到愛護,雙方處得再久,還是隔隔不入。這就苦了一隻小黃雞。它是新來的,在這裡無親無故,剛來時怎麼也進不了雞塒,一進門就被既得利益群體啄出門外。我把它強行塞進塒門,第二天竟發現它頭上鮮血淋淋,腦門頂被活活地啄去一塊肉,使它兩眼欲閉,步履踉蹌,奄奄一息。
他雞即地獄呵!沒有明君賢主的社會禮崩樂壞呵!我沒法聽懂雞語,再氣憤也沒法緝兇,唯一可做的事,是找來紅藥水和消炎粉,給這隻半死的小雞療傷。我見它怯怯的根本不敢上前爭食,又一連給它開了七八天小灶,每一次抓來些剩飯或穀子,讓它單獨在一旁進食。
別的雞見此情景嫉妒得拍翅大叫,但在我的一再呵斥之下,無法靠近過來,只能遠遠地看著小黃雞吃香喝辣。
我們把這隻雞命名“小紅點”,因為它頭頂紅藥水時,腦袋上有鮮明的標記。沒有料到的是,自小紅點被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以後,它怕雞不怕人,親人不親雞,在雞圈裡總是形單影隻,呆在冷清的角落,一見人倒興高采烈地跑上前來,不似其它那些雞,即便見你來餵食也會四散驚逃,直到你提著空盆離去,才敢一哄而上前來搶啄。
每到黃昏,小紅點也遲遲地不回雞塒,一有機會就跑出雞圈,跑到我家的大門口,孤零零守候那裡,對門內的動靜探頭探腦,似乎一心一意要走進這張門,去桌邊進食,去床上睡覺,甚至去翻報紙或看電視新聞。看得出,它眼睛眨巴眨巴,太想當一個人而不想做一隻雞了。
半年多以後,它還是保持著跟人走而不跟雞玩的習慣,即使主婦很不待見它在門前拉屎,即使主婦一次次把它趕回雞群,它還是矢志不改總是跟著人轉,有時踩著了我的腳,啄了我的腳,也若無其事。它頑強的記憶是不是來自那一次刻骨銘心的療救?或者像鄰居老吳說的:它前世很可能本就是個人,同人有某種緣分?
它一天天長大了,拉在我家門前的糞便是越來越多了。但我不知道怎麼對待這隻孤獨的雞。假如它哪一天要終結在人類的刀下,它會不會突然像人一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