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風光照片或風光繪畫,算是他們記憶童年和記憶大自然的三兩存根,或者是對自己許諾美好未來的幾張期票。未來遲遲無法兌現,也許永遠無法兌現——他們是被什麼力量久久困鎖在畫框之外?對於都市人來說,畫框裡的山山水水真是那樣遙不可及?
我不相信,於是撲嗵一聲撲進畫框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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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地圖上的微點
幾年前我回到了故鄉湖南,遷入鄉下一個山村。這裡是兩縣交界之地,地處東經約度,北緯約29度。洞庭湖平原綿延到這裡,突然遇到了高山的阻截。幕阜山、連雲山、霧峰山等群山拔地而起,形成了湘東山地的北端門戶。它們在航拍下如雲海霧浪前的一道道陡岸,升起一片鋼藍色蒼茫。
山脈從這裡躍起,一直向南起伏和翻騰,拉抬出武功山脈和羅宵山脈,最終平息於遙不可及的粵北。我曾找來一本比一本比例尺更大的地圖,像空降兵快速降低高度,呼呼呼把大地看得越來越清楚,但最終還是看不見我的村莊。我這才知道,村莊太小了,人更是沒有位置和痕跡。那些平時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福或痛苦,記憶或者忘卻,功業或者遺憾,一旦進入經度與緯度的座標,一旦置於高空俯瞰的目光之下,就會在寂靜的山河之間毫無蹤跡——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也永遠不會發生。
浩闊的地貌總是使人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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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從前(1)
我在地圖的一個微點裡存在過,當過六年的插隊知青,至“文化革命”結束才進入另一些微點,比如大學和都市。我在更微點的大樓和更更微點的公寓和更更更微點的房間裡突然兩鬢生霜。
有人把我的村莊叫作“馬橋”。其實“馬橋”是我在某篇小說中一個虛構的地名,也是中國農村常見的地名,與我的去向沒有特別關係。還有記者說過,我移居鄉下是出於對文壇的失望——這是指我捲入了90年代一場思想衝突,不料招怨於一些論敵,受到媒體上謠言浪潮的狠狠報復。﹡其實,這位記者並不知道,早在風波發生之前,我已在山裡號下了宅地,蓋起了房子,與報復毫無關係。甚至早在80年代我進入城市不久,我妻子就在一篇文章裡就透露:“我們有一個小小的秘密現在不說。”——那個秘密其實就是將來返鄉的打算。
實在是蓄謀已久。
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靜而不是好鬧。即便是當知青的時候,除了貧困讓人深深焦慮,大自然的廣闊和清潔從不讓我煩惱,並且在後來很多文學作品中一直是我心中的興奮。進入城市以來,我夢得較多的場景之一就是火車站,是我一次次遲到誤車,是我追著車尾的好一番焦急和狼狽——卻不知道我為何要上這一趟車。我猜想這無非是一種提醒,是命運召喚我去一個未知之地。
我居住長沙或海口的時候,也總是選址在郊區,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旋渦,一次次把我甩到了邊緣,只要高樓叢立的城市旋轉得更快一點,只要我捏住鑰匙串的手稍稍一鬆,我就會飛離一張張不再屬於我的房門,在呼啦啦的風暴中騰空而去,被離心力扔向遙遠的地方。
1971年的農曆除夕,我決心逃離農村。深夜的爐火奄奄一息,幾位從各地回城探親的知青圍爐聚首,久久地沉默無言,只有長吁短嘆。一個膽大妄為的地下圈子,曾投入詩歌、哲學以及有關毛澤東的辯論,眼下已經情緒降溫。不知是誰,仍以革命家的口吻發出宏論:去他媽的農村!我們都應該進城,應該成為知識分子!只有知識分子而不是農民才是革命的火車頭!
我們幾個乳臭未乾的中學生,羞於抱怨農村的艱苦和青春的苦悶,卻樂於誇張自己的歷史責任。既然餵豬不好玩了,農民夜校不好玩了,小提琴與演出隊也不好玩了,那麼,“知識分子”四個字真是令人神往。我們不自量力地迅速決議:誰進入哲學,誰進入史學,誰進入外語,誰進入經濟學……至於我,年齡最小,什麼也不大懂,就撿了文學這個象徵性和簡易性的差事,如同在總攻擊開始時跟著扔扔石頭。
三十年過去了,回想起當年那個浪漫的除夕,回想起當時大家很搞笑的緊緊握手和暗語接頭:“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朋友們早已從一部想象的激情政治電影中回到了平庸的現實生活。一語居然成讖:那一次除夕的聚會者,其大多數後來果然成了教授、畫家或者作家,完成了地下團伙派定的任務。不過,時代已經大變,市場化潮流只是把知識速轉換成利益,轉換成好收入、大房子、日本汽車、美國綠卡,還有大家相忘於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