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逗了,普拉布。”
“村子裡每個人都唱歌。”他突然一本正經。
“嗯。”
“真的,每個人。”
“到時候再說吧。離村子還有多遠?”
“喔,再過一會兒,沒多遠了。你知道嗎,我們村裡現在也有水了。”
“現在有水,什麼意思?”
“我是說村子裡現在有一個水龍頭。”
“一個水龍頭,全村?”
“是啊,每天下午兩點,出水整整一個小時。”
“每天整整一個小時……”
“沒錯。唉,是大部分日子,有些日子只出水半小時,有些日子完全不出水。這時候我們就回去,把井水錶面的綠色東西刮掉,照樣有水可用。啊!看那邊!我父親!”
前面,雜草叢生的蜿蜒小徑上,有輛牛車。牛身軀龐大,兩角彎曲,牛奶咖啡的毛色,拉著高大桶狀的兩輪車。輪子是鋼輞木輪,很窄但很高,直到我肩膀。普拉巴克的父親抽著手工線扎小菸捲,坐在牛軛上,雙腿懸空垂著。
基尚?芒戈?哈瑞很矮,甚至比普拉巴克還矮,留著非常短的小平頭和短髭,頭髮、髭都灰白,細瘦的骨架挺著大大的肚子,白帽、克塔衫*(* kurtah,長而寬大的無領襯衫)、多蒂腰布**(**dhoti,印度男子用的長纏腰布),一身農民打扮。嚴格來講,多蒂腰布就是纏腰布,但它具有一般纏腰布沒有的雅緻,而且雅緻中透著安詳和優美。它可以往上收攏,成為田裡幹活時的短褲,也可以放下,成為馬褲式的長褲,但與馬褲不同的是腳踝處未收緊。多蒂腰布時時跟著人體線條的變化而動,隨著從奔跑到靜靜坐著的各種動作,相應變化。它能抓住正午時的每道微風,將清晨的寒氣阻隔在外。它樸素而實用,但也讓人們的外表更添魅力而迷人。甘地為爭取印度獨立,數次前往歐洲,使多蒂腰布在西方大出風頭。在此,我無意貶損聖雄,但我必須指出,你得和印度農民一起生活、幹活,才能充分領略這簡單包覆身體的一塊布所具有的祥和美感,使人更增高貴。
普拉巴克放下行李,跑上前去。他父親從牛軛上跳下,兩人靦腆互擁。那老人家的笑容,是我見過唯一能和普拉巴克相匹敵的笑容,動用到整張臉的開懷大笑,彷彿在捧腹大笑時突然定住不動。普拉巴克轉身,站在他父親旁邊,投給我比以往更燦爛一倍的大笑,那是遺傳自父親原汁原味的大笑,但更為熱情。那氣氛感動得我手足無措,只能呆呆地咧嘴而笑。
項塔蘭 第五章(8)
“林,這是我父親,基尚?芒戈?哈瑞。父親,這是林先生。看到你們相見,我……我很高興,太高興了。”
我們握手,目不轉睛地望著對方。普拉巴克和他父親有著同樣近乎渾圓的臉龐,和同樣往上翹的扁圓小鼻子。但普拉巴克的臉十足的開朗、坦率、沒有一絲皺紋,他父親臉上則是皺紋深刻。他父親不笑時,疲倦的暗影蓋住他的雙眼,彷彿他緊緊關上內心的某道門,只以雙眼在外守護那些門。他臉上帶著自傲,但神情悲傷、疲倦、憂慮。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理解,所有農民,各地的農民,都是這樣的疲倦、憂慮、自傲、悲傷;靠田地過活的人,唯一真正擁有的東西,就是翻掘的土和撒下的種子。大多時候,農民只能靠上帝加諸於開花生長之物的喜悅——無言、神秘、令人心碎的喜悅——來協助他們面對飢餓和災禍的威脅。
“我父親很有成就。”普拉巴克滿臉笑容,驕傲地攬住父親肩膀。我只會講一點馬拉地語,而基尚不會講英語,因此我們的對談,每一句都要他翻譯。聽兒子以馬拉地語如此稱讚他後,基尚撩起襯衫,拍打自己毛茸茸的大肚子。撩起的動作很大,但優美、自然。他跟我說話時,雙眼炯炯有神,頭則不斷左右擺動,帶著那種似乎讓人心慌意亂的誘人目光。
“他說什麼?”
“他要你拍他的肚子。”普拉巴克解釋,咧嘴而笑。
基尚笑得一樣開懷。
“不會吧!”
“真的,林,他要你拍他肚子。”
“不行。”
“他真的要你拍一下。”他堅持。
“告訴他我覺得很榮幸,我認為那是很漂亮的肚子,但告訴他我不想那樣做,普拉布。”
“就輕輕拍一下就好,林。”
“不行。”我語氣更堅決。
基尚的嘴笑得更開,眉毛揚起幾次,鼓勵我。他仍把襯衫撩到胸前,露出圓滾多毛的大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