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輛巴士前頭不是都有標明開往哪裡嗎?”我問,惱火他如此拖拖拉拉。
“是沒錯,林。瞧,這一輛寫著奧蘭加巴德,那一輛寫著阿旃陀,那一輛寫著賈利斯岡,那一輛寫著……”
“對,對。那……我們為什麼要一個一個問司機開往哪裡?”
“啊!”他高聲叫道,十足驚訝於我這一問。“因為並非每個標示寫的都可靠。”
“什麼意思,標示不可靠?”
他停下腳步,放下他身上的行李,對我露出耐心而寬容的微笑。
“唉,林,你知道嗎,那些司機有一些是要開去沒有人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些人住的小地方。因此,他們擺上比較熱門地方的標示。”
“你是說他們擺上的標示,表示他們會開往有許多人想去的大鎮,但其實他們會開去別的地方,沒人要去的地方?”
“沒錯,林。”他滿臉笑容。
“為什麼?”
“你知道的,因為這樣,那些想去熱門地方的人才會找上他們,然後,司機說不定可以說服他們改去不熱門的地方。生意考慮,林。純粹為了生意。”
“太離譜了。”我一臉氣憤。
“你該同情這些人,林。如果他們擺上正確的標示,會一整天沒人上門,然後他們會很孤單。”
“這樣啊,現在我明白了,”我小聲說,語帶挖苦,“我們不該讓他們孤單。”
“我就知道,林,”普拉巴克微笑,“你這人有副好心腸。”
最後我們終於搭上巴士時,我覺得我們的目的地似乎是熱門地點。司機和助手詢問上車的乘客,確定每個人要下車的地點,才讓他們上車。下車地點最遠的乘客,安排坐在後面。行李、小孩、牲畜放在走道上,很快就堆到人肩膀的高度。最後,每個設計來供兩人乘坐的座椅,各擠進三名乘客。
我坐在走道的座位,因此得幫忙將東西從塞滿的走道上方,接力往後送,從包袱到嬰兒都有。我前面的年輕農民將第一樣東西遞給我時,盯著我的灰色眼睛,遲疑了片刻。於是我左右擺擺頭微笑,他隨之咧嘴而笑,就把那包袱遞給我。巴士駛出繁忙公車站時,我看到的每個男子都向我微笑擺頭,我則不停向他們擺頭回禮。
司機後面的標語,以大紅的馬拉地語、英語寫著,巴士嚴格限載四十八人,我們卻有七十名乘客,還有兩三噸重的貨物,但似乎沒人在意。這輛老舊的貝福德巴士,彈簧已疲乏,搖搖晃晃,像暴風雨上的拖船。車頂、車側和車地板,發出各種吱吱嘎嘎聲,每次煞車都傳來長而尖的叫聲。但巴士離開城區後,司機竟能把車子加速到時速八、九十公里。由於道路狹窄,道路低的一側俯臨陡坡,高的一側又常有成排的人和牲畜沿路而行,我們的笨重巴士體積龐大又搖搖晃晃,司機轉過每道彎時又猛又急,絲毫不顧我們死活。因此,八、九十的時速已夠讓我一路緊繃,一刻也不敢睡覺或放鬆。
項塔蘭 第五章(6)
接下來三個小時,巴士以如此令人膽戰心驚的高速行駛,我們爬上山巔,再度下坡抵達肥沃平原。那座山嶺是廣大德干高原的最邊緣,而肥沃平原則位於德干高原的邊緣處。我們在塵土飛揚的荒涼小站下車,嘴裡念著感恩的禱文,心裡懷著對生命脆弱的新認識。那小站只以掛在樹枝上的一面破爛旗子當標誌,旗子迎風飄展,樹枝細瘦。我們在這裡轉車,不到一小時,我們的車到來。
“Gora kaun hain!”我們上車時司機問。這個白人是什麼人?
“Maza mitra ahey。”普拉巴克答,刻意顯得若無其事,想掩飾心中的自傲,終究失敗。他是我的朋友。
他們以馬拉地語交談,馬拉地是馬哈拉什特拉邦的語言,孟買是該邦的首府。那時候,他們的對話,我聽懂的不多,但接下來在鄉下待的幾個月,我一再聽到同樣的發問和回答,因而把大部分語句都默記於心,其中有些大同小異之處。
“他來這裡做什麼?”
“他來看我家人。”
“他打哪來的?”
“紐西蘭。”普拉巴克答。
“紐西蘭?”
“沒錯,紐西蘭,在歐洲。”
“紐西蘭很有錢?”
“對,對,很有錢。那裡都是有錢的白人。”
“他會講馬拉地語?”
“不會。”
“印地語?”
“不會,只會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