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跪在地上,低著頭,胸前掛著一塊小黑板,肩膀上還摁著兩根擀麵杖。佩全來了,他從孔素貞、王世國、王大仁、於國香、楊廣蘭的面前從容地走過去,最終,在顧先生的面前停住了。什麼都沒有說,直接從懷裡抽出菜刀,對著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操場上立時安靜下來了。人們看著顧先生的血高高地噴了出去,像一道單色的彩虹。顧先生沒有立即倒下去,他抬起了頭來,睜著眼睛,紅豔豔地望著佩全。眨巴著,望著他,就好像剛才一直在做夢,這一刻,醒過來了。好像一點也不曉得疼。顧先生的嘴巴動了一下,看起來是想對佩全交待些什麼,到底也沒說成,栽下去了。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想起來把佩全摁住。可小東西是泥鰍,哪裡摁得住。佩全一邊掙扎一邊尖叫:“我背不出!我不背!我就是背不出!!我就是不背!!”
顧先生沒有死。卻死活不肯回到學校,放鴨子去了。雖說不再做老師了,有一樣,顧先生對自己的要求一點也沒變,還是和以往一樣地嚴。說苛刻都不為過。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放鴨子當然是和鴨蛋聯絡在一起的,說起來也許都沒人相信,顧先生從來沒有吃過集體的一隻鴨蛋。從來沒有。顧先生饞不饞?饞。可每當顧先生嘴饞的時候,他就要舉起一隻鴨蛋,對著陽光提醒自己: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鴨蛋,它是集體的,是公有制一個橢圓的形式,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公有制偉大和開闊的精神。一吃,它的“性質”就變了,成了私有的、可恥的個人財產,變成了糜爛的感觀享受。所以不能吃。饞是敵人,身體也是敵人。改造就是和敵人——也就是自己,做堅持不懈的鬥爭。
關於鴨蛋,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顧先生剛剛放鴨不久,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了顧先生的面前。姜好花,女,一個寡婦。說起來姜好花和顧先生的事情真的不一般,浪漫。先看看開頭吧。那一天顧先生正在小舢板上放鴨,河的對岸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手裡拿著一面水紅色的方巾,對著顧先生搖晃。故事的開頭先聲奪人了。顧先生知道,是有人要過河了。放鴨的替路人擺個渡,原也是極其平常的事。顧先生把小舢板划過去,看清楚了,原來是姜好花。顧先生和姜好花並不熟,從來沒有說過話。可畢竟是王家莊的人,好歹還是認識的。那就幫一幫人家吧。整個擺渡的過程都波瀾不驚。小舢板靠邊了,姜好花站直了身子,打算上岸。戲劇性的場面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姜好花突然揚起了拳頭,對準顧先生的後背就是一下。“咚”的一聲,相當重,跟復仇似的。顧先生吃了一驚,回過頭,姜好花的胳膊還揚在那兒,笑著,拳頭捏得緊緊的,下嘴唇同樣咬得緊緊的,做虛張聲勢的威脅,卻沒有再打。這個舉動特別了,款款的,別緻起來了。是那種急促的、同時又悠揚的調子。顧先生從來沒有領略過。顧先生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領會,姜好花縱身一躍,上岸了。走了。小舢板在左晃右動,顧先生也在左晃右動。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國維說得沒錯,這一“鬧”字,意境全出矣!最有意思的是,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一個字。還是王國維說得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平原》第七章(3)
顧先生“鬧”了。相當“鬧”。接下來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姜好花的蹤影。這就更“鬧”了。顧先生的心裡起碼放了九百隻鴨子。“鬧”了好幾天,顧先生也就在水面上照著自己的影子,苦笑笑,不“鬧”了。五天之後,姜好花卻以一種更加迷人的方式出現了,幾乎是鄉村傳說中小狐仙才有的方式。這個傳說是這樣的,說,一個光棍,討不到老婆,卻從獵人的手中救了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等他回到家,卻發現火紅色的小狐仙早已呆在他家的灶堂裡了,一滾,米飯有了,再一滾,菠菜豆腐湯又有了。從此,光棍漢和這個火紅色的小狐仙一起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萬(呀)萬年長。五天之後,沒想到顧先生也遇到這樣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了,剛進了小茅棚,顧先生開啟鍋蓋,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米飯已經煮好了。熱燙燙的米飯伴隨著鍋蓋的開啟,發出了輕微的“啊”的一聲。像深情的嘆息。而菠菜豆腐湯也是現成的。顧先生放下鍋蓋,四處看,連灶堂裡都看了,沒人。顧先生再不解風情,這裡的奧妙他也能猜出幾分。顧先生感動了,關鍵是,姜好花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一個寡婦。這就更加地不同尋常了,帶上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溫暖和淒涼。顧先生不“鬧”了,心口裡是踏踏實實的幸福,還有感傷。飯是嚥進去了,淚水卻淌了出來。
當天晚上顧先生就用肥皂洗了澡,靜靜地守候著姜好花的到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