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論大小，也有各自的歸屬。但是小康沒有圈子。
各種圈子向外擴充套件時，難免與別的圈子產生碰撞，出現模糊的灰色交接區——即使在那樣的區域，也沒有小康。
徹底的邊緣人。
這樣的人不可能一直在莽村。莽村也不可能讓這樣的人生存下去。
小康離開沙矮子、離開莽村是早晚的事，正因為這樣，沙矮子才想更緊地抓住小康。他既把小康當作私有財產，同時當作一個挑戰。
這種複雜的關係，不是常人能理解的。
沙矮子要把小康熬到他死的那天。反正兩人中間，總得有個人先死。不要生離，只要死別——這就是沙矮子的觀念。所以沙矮子在牆邊給小康畫了個圓圈，讓他在裡面蹲著睡覺。沙矮子要用這個儀式表明：小康永遠屬於他。
而現在，沙河星卻向他提出一個要求。
“叔，你考慮一下，小康成了那位老闆的義子，你家的好處……”
沙矮子抬起一隻手擺了擺，示意沙河星閉嘴。
沙河星笑眯眯的，繼續說下去：“別的不說，就說那些羊，等過了年，再給你十隻，你光賣羊奶就發財了。叔，你考慮一下。”
“河星啊，”沙矮子親切地看著沙河星。“我跟你舉個例子：比方有個人，想讓你媳婦擠奶水出去賣，你會不會答應啊？”
沙河星的臉色變了變，嘴唇有些發白。但他保持了風度。“叔，咱們談正事。”
“我就跟你談正事。”
“你說的是兩回事。”
“不，就是一回事，小康就好比是我的奶水。”沙矮子認真地說。
沙河星爆發一陣大笑。他笑得臉龐通紅，鼻尖亮晶晶的，眼淚都淌了出來。沙矮子耐心等著，直到沙河星歇下來。
沙河星說：“叔，你拿侄兒開心啊。”
“我一點都沒說笑話。”沙矮子往前湊了湊，盯著沙河星，“誰也別想奪走小康。”
沙河星變得沉靜了。莽村敢用這種方式跟他說話的，大概除了眼前這個沙矮子，沒有第二個人了。沙矮子在沙氏一族中，輩份雖然不算最高，但他和輩份最高的沙老山有錯綜複雜的血緣關係。
沙老山90歲，那支老鈴鐺隨時可能掛了，而且許久不在村裡走動，但作為莽村沙門的象徵人物，誰也不能忽略那個影子。
沙河星小時候，沙老山救過他一命，即使沒有這個淵源，沙河星也不能觸犯沙門的禁忌。這就是宗族的江湖法則，一種秩序。
這個江湖法則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尊卑。
尊卑，就是天與地。
沙河星不過是沙族選出的形象代表，大家把他推出來當村長，是讓他為整個沙門宗族爭取利益的。他不能與沙矮子硬碰硬。沙矮子爛命一條，是村裡出名的無賴，即使沙門裡的有識之士看不慣沙矮子，也拿他沒辦法。那屬於內部矛盾。
沙矮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根本沒把沙河星放在眼裡。
這一刻，沙矮子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身上附著沙門古老的幽靈。那些幽靈從霍去病時代便飄蕩在莽村。沙矮子用整個沙門的尊嚴，挑戰沙河星的權威。
“叔，那我就不說了，呵呵，我是想讓你多結交一些朋友，那位老闆……”
“如果我想要那種朋友，只要蹲下來，拉一泡屎就行了。”沙矮子冷冷地打斷沙河星。
沙河星乾笑著站起身。“叔，你歇著，我先回去了。”
沙矮子翹著腿，眼皮都沒撩一下。
沙河星有些尷尬，沒話找話：“哎喲，屋裡真黑啊，叔，我給你拉開燈吧。”
“不用。省點電費，好過年。”沙矮子淡漠地說。
沙河星笑著，朝外走。
沙矮子在身後補了一句：“記著，補助款明天給我送來，我急等錢用。”
“叔，放心吧。”沙河星邁出門檻，臉上的笑容攸急間消失了。
他的臉龐在夜幕中呈現青白的殭屍色，眼底浮著血絲，顴骨突突彈跳，真如乍屍一般。
他從沙矮子家的院子出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羊叫聲。
羊群擠擠挨挨擁過來，夜幕深處，如同灰白色的水波起伏流動。有個人影隨著羊群走過來，淺淺的輪廓，看起來十分單薄。
沙河星停下腳步，注視那個影子。
小康低頭從沙河星身旁經過。羊群把沙河星擠到村路下面，“咩咩”叫著，隨小康進了沙矮子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