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嘰嘰喳喳撒嬌。沒機會在女兒的作業簿上籤上“夏踐石”三個字了。不會再拿著油印的二指寬的小紙條,到學校開女兒的家長會了。早上不用看著表,舉棋不定是馬上叫她起床還是讓她再多睡五分鐘。晚上突然起風的時候,不用擔心她是不是踢了被子……
女兒走了,他才發現這個小小的生命,好似柔軟的絲綢,無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麼廣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遺留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嚴的冷氣。
這個家庭的結構粉碎了,他不知和妻子怎樣談話。他們的腦子裡,天天盤旋著女兒這個話題,無時無刻不在圍繞著她旋轉,但兩人都極端小心地避開這個題目。除了必不可少的商議,他們如兩隻飽受驚嚇的小獸,跳躍著躲開利刃的陷阱。
談話不投機。
“我也願意每天守在醫院裡,眼皮不眨地盯著她,可這救得了孩子的命嗎?救不了。”
卜繡文冷冷地說。她一天在外強顏作秀,回到家裡,精疲力竭。現在橫遭指責,心中十分委屈。
夏踐石長嘆了一口氣說:“聽醫生的吧。聽說魏醫生的醫術是不錯的,他的老師鍾百行先生也是很有名的權威。我們只有求他們盡力了。”
卜繡文冷笑道:“就算醫生有什麼妙計,沒有錢,說什麼也白搭!現今得病,第一比的是運氣,第二比的就是錢了。你天天守在她身邊,有什麼用呢?輸血得要錢,化驗得要錢,就算醫學上有了什麼新療法,那也是拿錢堆出來的。你以為我就不想女兒嗎?
我就不願意一天什麼都不幹,死死地守著女兒嗎?可咱們倆都這麼幹等著,孩子怎麼救?
你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一管營養針呢……你太沒用了,孩子有一天真有什麼三長兩短的,就是你的罪過……“她越嘈叨越痛楚,巨大的壓力找到了一個出氣孔,這就是丈夫夏踐石。悖論啊,在世界上,在災難中,他們本應是最相濡以沫的兩條魚,沒想到卻互相咬得鮮血淋淋……夏踐石連連搖頭。這搖頭是什麼意思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後悔自己一不留神捅了馬蜂窩?還是不滿妻子的失控?是慚愧自己薪水微薄?還是不同意醫療金錢化的觀點?他自己也不想搞清,悽楚如濃霧包裹著他,他失望地想到,疾病真是個魔鬼。讓他不但失去了健康的女兒,也失去了賢惠的妻子。
卜繡文嚷著嚷著,突然噤了聲,淚水無聲地淌下來。她不知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
丈夫讓他多看看女兒,這有什麼過錯呢?難道她不是每次從女兒身邊離開的時候。都撕心裂肺地慘痛嗎?她看著垂頭喪氣的丈夫,丈夫是一位學者,他的學識換不來豐厚的報酬,這不是他的過錯。女兒重病在床,在這個世界上,最撕心裂肺的就是他們了,可他們還要無休無止地爭吵!這是為什麼?!
夫妻進入了冷戰。各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如同陌路。
卜繡文的毅力經受著雙重考驗。一邊是女兒的病,一邊是她的業務。近來,她開始進入自己並不很熟悉的期貨交易,這是風險很大的買賣。特別是與她合作的匡宗元,是一隻老狐狸。但她別無選擇。因為她需要幫助,需要合作者。
連深知她秉性的秘書姜婭,都為她捏了一把汗。卜繡文和匡宗元涉足金屬期貨,無異駛入了黑海洋。金屬,那些堅硬而閃著冷漠光澤的物質,蘊含的利潤和風險,比柔和的綠豆噴香的小麥和清澈的橄欖油,要大得多。誰都可以想見,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人們最先儲備最先拋售的就是貴金屬。
道理顯而易見,金屬價格高又易儲存。一隻集裝箱的貴金屬,折成同等價值的綠豆,能佔一個足球場。
做期貨的人,神經高度緊張,這是四兩撥千斤的行當,賺得狠,賠得也快。若有差池,就是傾家蕩產。
這個行當裡很少有女人,特別是卜繡文這種上了年紀的女人。但是姜婭知道自己的老闆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孩子病了,並沒有影響她做生意的情緒,出手下單的勇氣反倒更兇更猛了。
“請你把這些材料給我準備出來。”卜繡文把一張紙遞給姜婭。
姜婭低著頭接過來。她以為是需要某種金屬的長期價格走勢資料,沒想到上面寫滿了書名。
“給你三天的時間,把這些書都給我搞到。能快,更好。”
卜繡文乾脆地說。
姜婭仔細看去:內科學、實用血液病學、世界最新的血液病學學術資料、中醫學……姜婭失卻了平日的爽快,長久地睃巡著紙上的字。
卜繡文說:“怎麼,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