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上帝教女人必須指定割讓其五官四肢中的一個,我想她寧可犧牲耳朵,其不重要的情形,實在令人酸鼻。你閣下見有幾本書和幾篇文章上,形容耳朵的乎?古之美人,曰臉如何,曰眉如何;今之美人,曰三圍如何,曰眼睛如何,從沒有一個傢伙提到耳朵如何的,鼻子還偶爾有人詠之,只耳朵如老處女,冷冷清清,無人理睬。
女人並不因為它不重要而放過它,從前流行穿耳洞,在厚厚的全是脂肪的耳垂上,用針硬通一洞,以掛耳環。通一個洞的手術,不是人人可以行之的,多半出於年紀稍大,而又下得狠心的婦人之手。清末穿耳之風最盛,彼時我見到的多矣,先把小女孩像牽豬一樣牽過來,用糖一塊哄她不哭,然後向她曉以大義——穿了便漂亮啦,長大了易尋婆家啦,猶如現代學堂裡的精神訓話,把小女孩訓得暈頭暈腦,狠女人就用兩粒黃豆或綠豆,一邊一粒,用手捻之,為了防小女孩再鬧,一面捻一面訓,捻到皮很薄很薄時,用帶線的針猛的一戳,小女孩哎喲一聲,已通了過去矣。然後將線結成一個圓環,塗上麻油,典禮乃告完成。等過了一月半月,取下棉線,儼然一個洞,就可隨意往上亂掛。
穿耳之術,寫起來雖不過三言五語,但真正幹起來,卻大有危機埋伏其中。蓋穿得好啦固好,穿得不好,細菌隨著針線或隨著麻油浸入傷口,不出三天,有膿出焉,有血出焉;耳垂腫大如杯,一聲咳嗽都會震得疼痛難忍,如果不小心碰了一下,包管粉淚如雨。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既然有如此後患,洋大人的那一套一進口遂被全部征服。洋大人者,肯用腦筋之人也,他們閒來無事,不知打打麻將,造造謠言,而硬是亂髮明東西,大焉者發明氫彈、汽車、電燈泡;小焉者發明義乳、高跟鞋、和不穿孔仍可照戴不誤的耳環,此皆中國聖人所努力斥之為“以悅婦人”的“奇技淫巧”。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中國聖人的特徵,中國聖人所有的教訓都是教人安於現狀,甘於貧苦的,任何認真的思考,都屬大逆不道。
無論如何,作一箇中國女人,對洋大人應該由衷感謝,要不是洋文化所向無敵的打進來,她們今天還得用小腳在街上擰來擰去哩。至於穿耳之苦,更不能免,而洋大人發明的不穿耳而仍可戴之耳環,真是了不起的貢獻,只要輕輕按彈簧便可,奇妙之極。不過,說到這裡,柏楊先生又要嘆氣,環顧宇寰,發現最近女人們的耳朵,好像有點努力復古,似乎又流行起穿耳孔來矣。有一天我走到攤子上研究一下,不穿孔的耳環佔三分之二,穿孔的耳環竟佔三分之一,不禁大駭。賣耳環女人告曰:“現在小姐們又走回頭路啦,以耳朵上穿洞為榮啦。”怪不得鄰居那些正在讀大學堂的女生,前天咭咭呱呱前來向我借敖爾買訓藥膏,原來現在穿耳孔用的棉線上不再抹麻油,而改抹洋大人的藥膏啦。
穿孔是一種武功,穿孔的太太小姐無不驕傲其耳孔,每每向其他女人訴苦曰:“穿的時候好痛,早知道寧可不穿。”蓋她希望天下女人只她一人有耳孔也。除穿耳孔之外,還有耳環的花樣,柏楊先生有兩點發現,一是:女人的衣服沒有兩人是一樣的;另一是,女人的耳環也沒有兩人是一樣的。衣服各人做各人,有的把釦子開到前面,有的把釦子開到背後(當初發明把釦子開到背後的那個傢伙非進天堂不可),有的多上一折,有的少上一條,不相同還可以解釋。而耳環則屬大量製造,何以便不同歟?有圓的耳環焉,有方的耳環焉,有白的耳環焉,有紅的耳環焉,有在燈光下閃閃發亮的耳環焉,有大得幾乎可以碰到肩膀的耳環焉,有小得像米粒剛剛把耳孔堵住的耳環焉,有叮叮噹噹作響的耳環焉,有淡泊明志悶不吭聲的耳環焉,有一見便心跳的耳環焉,有一見便噁心的耳環焉。種類繁多,不及備載。
第五章
刎頸之交
脖子在人身上的地位,實在可憐之極,一個窮兇極惡的人,無論其心多麼壞,其手多麼辣,結果受害的準是脖子。自己走投無路,必須自縊時,從沒有用麻繩往腳上套、手上套,而都是往脖子上套的。一旦被官府捉住,判以死刑,喀嚓一聲,也是脖子倒楣。或者像美國殖民時期那樣動不動就“問吊”,問吊者,拴住脖子吊到樹上之謂也,脖子也是首當其衝。
脖子對女人的功用,似乎較對男人的功用為大。蓋男人上吊,不過是許多自殺的方法之一,而女人恐怕是最佳的一著。歷史上是不是有這一類的統計,我不知道,但據“自由心證”估計,女人自殺,好像以上吊為最多。跳井的、吞金的(《紅樓夢》的尤二姐便是吞金而亡,惜哉,那一錠金子),總佔少數,且不普遍,蓋有些地方無井可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