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只好把她領進了那孔黑窯洞。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會引起什麼“騷亂”。
曉霞來到他的床前,然後撩開蚊帳,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鋪上。
他立在床邊,隔著那層薄紗,看見她翻他枕頭旁邊的書。“你……不進來嗎?”她在裡面輕聲問。
少平囁嚅著說:“宿舍裡的人很快就回來了。咱們乾脆到對面山上去……你什麼時候離開大牙灣?”
曉霞趕緊從床上跳下來,在他臉頰上親了親,說:“明天上午八點的飛機票。明早七點礦上的車送我到銅城機場。”
“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們八點以後才能上井。”
“你們今晚什麼時候下井?”
“晚上十二點。”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說:“你不要下去!那裡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聽你這樣一說,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氣又來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擋住她。只好為難地說:“那你先給礦上打個招呼,讓他們再派個安檢員,咱們一塊下。”“這完全可以。咱們現在就走。我給他們打個招呼,然後咱們到對面山上玩去。”
這樣,他們在其他人未回來之前,就離開宿舍,徑直向礦部那裡走去。
到小廣場上後,少平在外面等著,曉霞進樓去給宣傳部的人打招呼,說她晚上要跟採五區十二點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曉霞走出礦部大樓,他就和少平肩並肩相跟著,下了小坡,透過黑水河的樹橋,向對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們的背後,在小廣場那邊,會有許多人在指划著他們,驚奇而不解地議論著……
第十章
孫少平和田曉霞氣喘噓噓爬上南山,來到那個青草鋪地的平臺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綠色的幕帳把他們和對面的礦區隔成了兩個世界。
他們坐在草地上後,心仍然在“咚咚”地跳著,這樣的經歷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第一回。在黃原的時候,他們就不只一次登上過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後面的樹叢中,她給他講述熱妮婭·魯勉採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們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第一次擁抱並親吻了對方。如今,在異鄉的另一塊青草地上,他們又坐在了一起。內心的激動感受一時無法用語言表述。時光流逝,生活變遷,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壯的礦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頭。她的手摸索著抓住了他的另一隻手。情感的交流不需要過多的語言。沉默是最豐富的表述。
沉默。
血液在熱情中燃燒。目光迸射出愛戀的火花。
我們不由想起當初的伊甸園和其間偷吃了禁果後的亞當與夏娃(上帝!幸虧他們犯了那個美好的錯誤……)。
沒有愛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設想,愛情啊!它使荒蕪變為繁榮,平庸變為偉大;使死去的復活,活著的閃閃發光。即便愛情是不盡的煎熬,不盡的折磨,象冰霜般嚴厲,烈火般烤灼,但愛情對心理和身體健康的男女永遠是那樣的自然;同時又永遠讓我們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議……當然,我們和這裡擁抱的他們自己都深知,他們畢竟不是伊甸園裡上帝平等的子民。
她來自繁華的都市,職業如同鼓號般響亮,身上飄溢著芳香,散發出現代生活優越的氣息。
他,千百普通礦工中的一員,生活中極其平凡的角色,幾小時前剛從黑咕隆咚的地下鑽出來,身上帶著洗不淨的煤塵和汗臭味。
他們看起來是這樣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們擁抱在一起。
直到現在,孫少平仍然難以相信田曉霞就在他懷裡。說實話,從黃原分手他們後,他就無法想象他們再一次相會將是何種情景。尤其到大牙灣後,井下生活的嚴酷性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麼遙遠。他愛她,但他和她將不可能在一塊生活——這就是問題的全部結症!
可是,現在她來了。
可是,縱使她來了,並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懷抱裡,而那個使他痛苦的“結症”就隨之消失了嗎?
沒有。
此時,在他內心洶湧澎湃的熱浪下面,不時有冰涼的潛流湍湍而過。
但是,無論如何,眼下也許不應該和她談論這種事。這一片刻的溫暖對他是多麼寶貴;他要全身心地沉浸於其中……
現在,他們一個拉著一個的手,透過森林的空隙,靜靜地望著對面的礦區。此刻正是兩個班交接工作的時候,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