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勢不輕,這他心裡明白。他慶幸他還活著。
但這傷將給他留下什麼後遺症,他估摸不來。頭劇烈地疼。右眼象戳進了一顆鐵釘。會不會成為白痴或至少會成為“獨眼龍”?如果是這樣,那還不如死掉!象師傅和曉霞那樣乾乾脆脆離開這世界。
是的,他才二十七歲,還沒好好活幾天人。但他不願以白痴或殘疾人的身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輩子。秀說“不要緊”,這多半安慰他。如果“不要緊”,為什麼要把他弄到省城來治療?
現在,他緊緊握著秀的手不願放開。在這樣的時刻,他承認自己的精神是脆弱的。他感謝命運把秀及時地安排在他身旁,使他有個依託。
“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問秀。
“天已經明瞭。”
“太陽出來了嗎?”
金秀抬起頭,透過落地式大玻璃窗戶,看見遠方亮起大片的玫瑰紅。
她對他說:“快了!”
“太陽……”他嘆息了一聲。“以後還能看見太陽嗎?”“怎麼不能?哥哥!一切都會象過去一樣。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到郊外的山上去看太陽!”
“不過,秀,還是咱們雙水村的太陽好。早晚又圓又紅,中午象金子一般黃亮。城裡的太陽有時候象蒙了灰塵,模模糊糊。秀,你不知道,礦山的陽光也好,只是我們一年四季很少能看見……”
“哥,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回雙水村。要不,我跟你去礦山……”
“噢……你應該很快給蘭香打個電話,讓她來頂你。你一個晚上沒睡了!”
“蘭香不是到四川西昌實習去了嗎?你不知道?”“噢!我忘了……她是半月前走的。”
“要不要我給她發一封電報?”金秀問。
他沒有回答。顯然有點猶豫——他不願耽誤妹妹的實習。“不要給她發吧!”金秀自己先開口說。她願意此間由自己一個人陪伴他。
“嗯。”少平肯定了她的意見。
“也不要讓雙水村家裡的人知道。他們來也不頂事,只會著急。”秀又補充說。
少平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那這就要麻煩你了……”
“這就是我的專業!哥哥,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哩!”
“秀……”他叫著她的奶名,但不知該說什麼。
他感到,又有兩滴燙熱的淚珠灑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層熱浪漫過了他的心間。他還能對生活有什麼抱怨呢?生活是這樣地厚愛他,使他在任何時候都有溫暖的感情包裹自己的身心。
孫少平!就因為如此,你也應該重新走向生活!二十七年來你付出的太少,不值得接受生活如此的饋贈。你應該在以後短暫的歲月裡,真正活得不負眾愛……他在內心向自己發出忠告。
不知為什麼,他猛然間想起了葉賽寧的幾句詩:不婉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
在以後緊接的日子裡,本院享有國際聲望的一位眼科教授為他的右眼做了手術。
手術十分成功。據專家稱,以後也不會影響視力。
在他整個臥床期間,金秀既是護理,又是親屬,日日夜夜守在他身邊。他眼上纏著繃帶,看不見他的“守護神”。他只能呼叫她的奶名,傳達他內心那種親兄妹般的感情。他已不記得金波曾提起的那樁事。他還和過去一樣,把金秀和蘭香一同看作是自己的親妹妹。
在這些漫長的沒有白天的日子裡,由於有金秀在身邊,他並沒有感到過寂寞。他和秀用外人所難以體會的美妙的原西土話拉家常;有時候,秀還給他讀小說,讀詩;或者兩個人一塊聽音樂……
在他重見天日的那天,妹妹蘭香也趕來了。當然,和妹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男朋友吳仲平。
繃帶和紗布一層層揭開……當他時隔多日,再一次真實地看見立在他面前的親人時,忍不住眼裡含滿了淚水。他有一種重新回到人間的感覺。
他淚花閃閃的目光依次在秀、蘭香和仲平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扭過頭,透過玻璃窗戶,久久地望著室外燦爛的太陽。太陽,太陽,在任何地方都美好地照耀著我們!
因為腦震盪還沒有痊癒,他要繼續住院治療。
這下子,陪伴他的是三個人了!秀因為還在醫院實習,經常在他身邊;蘭香和仲平隔一天就來醫院看望他一回,吃的東西堆得滿房子都是。
這期間,少平接到惠英嫂的一封焦急萬分的信,說她等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