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竭,”馬丁·坎寧翰說,“心臟。”
他悲痛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滿臉通紅,像團火焰。威士忌喝多了。紅鼻頭療法。拼死拼活地灌,把鼻頭喝成灰黃色的了。為了把鼻頭變成那種顏色,他錢可沒少花。
鮑爾先生定睛望著往後退去的那些房屋,黯然神傷。
“他死得真是突然,可憐的人,”他說。
“這樣死再好不過啦,”布盧姆先生說。
大家對他膛目而視。
“一點兒也沒受罪,”他說,“一眨眼就都完啦。就像在睡眠中死去了似的。”
沒有人吭氣。
街的這半邊死氣沉沉。就連白天,生意也是蕭條的:土地經紀人,戒酒飯店,福爾克納鐵路問訊處,文職人員培訓所,吉爾書店,天主教俱樂部,盲人習藝所。這是怎麼回事呢?反正有個原因。不是太陽就是風的緣故。晚上也還是這樣。只有一些掃煙囪的和做粗活的女傭。在已故的馬修神父的庇護下。巴涅爾紀念碑的基石。衰竭。心臟。
前額飾有白色羽毛的幾匹白馬,在街角的圓形建築那兒拐了個彎兒,飛奔而來。一口小小的棺材一閃而過。趕看去下葬哩。一輛送葬馬車。去世的是未婚者。已婚者用黑馬。單身漢用花斑馬。修女用棕色的。
“實在可惜,”馬丁·坎寧翰先生說,“還是個娃娃哩。”
一張侏儒的臉,像小魯迪的那樣紫紅色而佈滿皺紋。一副侏儒的身軀,油灰一般軟塌塌的,陳放在襯了白布的松木匣子裡。費用是喪葬互相會給出的。每週付一便士,就能保證一小塊草地。咱們這個小乞丐。小不點兒。無所謂。這是大自然的失誤。娃娃要是健康的話,只能歸功於媽媽。否則就要怪爸爸。但願下次走點運。
“可憐的小傢伙,”迪達勒斯先生說,“他總算沒嚐到人世間的辛酸。”
馬車放慢速度,沿著拉特蘭廣場的坡路往上走。骨骼咯咯響,顛簸石路上。不過是個窮人,沒入肯認領。
“在生存中,”馬丁·坎寧翰說。
“然而最要不得的是,”鮑爾先生說,“自尋短見的人。”
馬丁·坎寧翰匆匆地掏出懷錶,咳嗽一聲,又塞了回去。
“給一家人帶來莫大的恥辱,”鮑爾先生又補上一句。
“當然是一時的精神錯亂,”馬丁·坎寧翰斬釘截鐵地說,“咱們應該用更寬厚的眼光看這個問題。”
“人家都說幹這種事兒的是懦夫,”迪達勒斯先生說。
“那就不是咱們凡人所能判斷的了,”馬丁·坎寧翰說。
布盧姆先生欲言又止。馬丁·坎寧翰那雙大眼睛,而今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通情達理,富於惻隱之心,天資聰穎。長得像莎士比亞。開口總是與人為善。本地人對那種事兒和殺嬰是毫不留情的。不許作為基督教徒來埋葬。早先竟往墳墓中的死者心臟裡打進一根木樁,惟恐他的心臟還沒有破碎。其實,他們有時也會懊悔的,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在河床裡發現他的時候,手裡還死命地摸住蘆葦呢。他瞅我來著。還有他那娘兒們——一個不可救藥的醉鬼。一次次地為她把家安頓好,然而幾乎一到星期六她就把傢俱典當一空,讓他去贖。他過著像是在地獄裡一般的日子。即便是一顆石頭做的心臟,也會消磨殆盡的。星期一早晨,他又用肩膀頂著軲轆重新打鼓另開張。老天爺,那天晚上她那副樣子真有瞧頭。迪達勒斯告訴過我,他剛好在場。她喝得醉醺醺的,掄著馬丁的雨傘歡蹦亂跳。
他們稱我作亞洲的珍寶,
亞洲的珍寶
日本的藝妓。
他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他明白。骨骼咯咯響。
驗屍的那個下午。桌上擺著個貼有紅標籤的瓶子。旅館那個房間裡掛著一幅幅狩獵圖。令人窒息的氣氛。陽光透過威尼新式軟百葉簾射了進來。驗屍官那雙毛茸茸的大耳朵泍浴在陽光下。茶房作證。起先只當他還睡著呢。隨後見到他臉上有些黃道道。已經滑落到床腳了。法醫驗明為:服藥過量。意外事故致死。遺書:致吾兒利奧波德。
再也嘗不到痛苦了。再也醒不過來了。無人肯認領。
馬車沿著布萊辛頓街轆轆地疾馳著。顛簸石路上。
“我看咱們正飛跑著哪,”馬丁·坎寧翰說。
“上天保佑,可別把咱們這車人翻在馬路上,”鮑爾先生說。
“但願不至於,”馬丁·坎寧翰說,“明天在德國有一場大賽——戈登、貝納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