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中的女性夢幻(樂黛雲)
——十八世紀中國女作家陳端生和她對女性的看法
陳端生(1751——1796)出身書香名門,她的祖父陳兆侖是雍正進士。當時被奉為一代文章宗師,是著名的《紫竹山房文集》的作者;她的父親陳玉敦也是舉人,曾任山東沿海地區登州府的地方官。母親汪氏,是在雲南為官多年的汪上堉的女兒。這些都使陳端生自幼受到很高的學術薰陶,並比一般女性有更開闊的眼界和更廣泛的知識。
《再生緣》是陳端生少女時代的作品,前十六卷寫於十八、九歲,也就是1768年至1770年間,其中第一至九卷寫於北京外廊營救舊宅,第九卷至第十六卷寫于山東登州父親官邸。1770年陳端生母親病逝,1771年其祖父亦病亡,陳端生全家從登州回到原籍杭州。按當時禮制,陳端生應守母喪及祖父喪各三年。因此在1770年至1772年間不能談嫁娶,端生結婚時已是二十三歲,較之一般婦女多在二十歲以前結婚,實為晚嫁。據陳寅恪先生考證端生丈夫名範菼,也是世家子弟,他在1780年的一次科舉考試中,據說因作弊嚴懲,判往新疆伊犁,與邊疆士兵為奴。十五年後,遇赦回,在迴歸途中時,陳端生病故,未及相見。據郭沫若考證,範菼是十年後遇赦,當為1770年,而端生亦於同年去世。從陳端生在《再生緣》第十七卷六十五回首節的自序來看,她的婚姻生活是愉快的:“幸賴翁姑憐弱質,更忻夫婿是儒冠。挑燈伴讀茶聲沸,刻燭催詩笑語聯。”範菼的突然被髮配邊疆,對陳端生是沉重的打擊,以至“從此心傷魂杳渺,年來腸斷意尤煎”、“日坐愁城凝血淚,神飛萬里阻風煙。”這些人生遭際使陳端生停筆十二年,直至1784年,才又續寫《再生緣》,這時她已是歷盡滄桑的中年女性,過去不到三年寫了十六卷,如今一卷寫了整一年,正如她自己所說,早已不是“拈毫弄墨舊時心”了。
《再生緣》是一部女人寫給女人看的關於女人的作品,是當時勃發的眾多女作家所寫的許多長篇彈詞中的一部。彈詞是一種講唱文學,導源於唐代“變文”,“變文”多以說唱相兼、散韻結合的形式講述宗教故事,以七字句為主。彈詞在變文的基礎上吸收了南方地區流行曲調,演唱時以三絃、琶琵、月琴等絃索樂器伴奏,有講有唱。講詞為口語散文,唱詞則多為七字句韻文,也有十字句,或加三言襯字的。內容則多為細膩繁富的言情故事,也有一部分寫歷史,如明代楊慎所寫的《二十一史彈詞》。明代彈詞已相當盛行,如明代文人田汝成所著《西湖遊覽志餘》所載:“其時,優人百戲,擊球、關撲、魚鼓、彈詞、聲音鼎沸。”到了清代,彈詞則更是蓬勃發展,大大超過了其他說唱文體。最令人感興趣的是清初出現了一批女作家所寫的彈詞長篇鉅製,少則數十萬字,多則百餘萬字。影響較大的,如明末清初由佚名的母女二人所寫的《玉釧緣》三十二卷;陶貞懷的《天雨花》三十卷(成書於1651年);陳端生的《再生緣》十七卷(主要部分完成於1770年);朱素仙的《玉連環》三十八卷(成書於1805年前);鄭澹若的《夢影錄》四十八卷(成書於1843年前後);邱心如的《筆生花》三十二回(完稿於1857年左右);程蕙英的《鳳雙飛》五十二回(成書於1899年前後)。
明末清初,彈詞已非常流行,陶貞懷在她的《天雨花》曲詞中說:“彈詞萬本將充棟,此卷新詞回出塵”,清初已有“彈詞萬本”,可見盛況之一斑。至於彈詞興盛的原因,陶貞懷有一段分析,他在《自序》中說:
蓋禮之不足防而感以樂,樂之不足感而演為院本,廣院本所不及而彈詞興。夫獨弦之歌,易於八音:密座之聽,易於廣筵;亭榭之流連,不如閨闈之勸諭。又使茶熟香溫,風微月小,良朋宴座,促膝支頤,其為感發懲創多矣。
陶貞懷認為彈詞之流行正是因為這種體裁最適合在閨閣之間,亦即女性之間暢敘抒懷,它只用三絃、月琴伴奏,比複雜的音樂演奏簡單易行,又不須像戲曲那樣在大庭廣眾中演出,而更像在家庭密友間促膝談心,還可以一邊聽故事,一邊談感想,互相修改啟發,成為被囚禁在家庭之中的婦女極為難得的相互傾訴和溝通的重要途徑。因此,彈詞多產生於南方,特別是江浙一帶,又特別是蘇州、杭州等文化發達、才人輩出,女性有較高文化程度和知識水平的城市,而彈詞絕大部分寫的是女人的幻想和感受。是女人在女人中尋求知音的一種媒介。
十八歲的陳端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創作《再生緣》的,她還有一本《繪影閣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