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袋,一袋全是黃豆,另一袋裝滿紅豆和綠豆,外加一小桶豆油,一包巨大的土豆,金針菜,山蘑菇,……二姨瞪大了眼睛,彷彿我是個魔術師。她的臉上泛出笑容,這些東西在北京的商店裡消失已久。那時市面上連像火柴、肥皂、洗衣粉、衛生紙等生活必需品都成了珍稀之物。
二姨這下開心了,我仔細端詳她,歲月無情地留下道道刻痕。她67歲了,還在獨自照顧小煉和小躍。1969年,如果不是她在我父母下鄉時同意讓小煉和小躍和她一起住,我的兩個弟弟都得跟著下鄉,不單喪失北京戶口,教育也大成問題。這會兒,小煉是16歲,小躍剛滿11。他們給二姨平添了無數麻煩,讓她有操不完的心。二姨勞累不堪,我感覺得到。她需要我幫她一把,我真想幫她一把!我曾答應為她養老。我可如何踐言?
說實話,這3年我仍一直沒離開二姨的呵護。每逢節日,她都沒少給我寄巧克力、奶粉。點心、果脯等等,每次我收到包裹都給她寫信,叫她無論如何不要再寄了。但下一個節日來臨之際,我卻不由自主地引頸盼望。勞動節、端午節、國慶節、中秋節、我的生日、元巳、春節,在這些古今中外的節日之前我的企盼總不會落空。
舊曆年前,幾乎所有知青都會收到家中寄來的包裹,我總是收雙份,另一份是我父母寄來的。幾百只包裹從全國各地湧向距我們十幾公里的一個小鎮,郵遞員不可能一次送這麼多,村裡派出馬車一天接一天往回拉。
二姨除了寄包裡外,還給我寫信,告訴我她做了些什麼事,有多想我。但是信裡還是有許多事不能言及,白紙黑字,會給我們兩人都惹麻煩。我回北京的當晚,小煉和小躍睡著後,二姨便和我談開了。
她說最近北京發起了一項新的運動,叫什麼“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據說是一個家庭婦女帶的頭,志願去大西北。上頭用她的事例對其他沒有固定工作的市民施加壓力,讓他們都“志願”到大西北去。
二姨很是有些心虛,我聽說後也六神無主。她這把年紀要是去大西北,一準受不了這個罪,那簡直等於殺了她。還有她那些老街坊,老鄰居,二姨說不少老頭老大半夜三更偷偷地哭,他們嚇壞了。如果她和鄰居們在劫難逃,不免一死,他們寧願死在北京。這是他們的家鄉,是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二姨在小煉和小躍睡著後也常獨自抹眼淚。她很高興我回來,可以一訴愁腸。
“我能幫上什麼忙?”我聽二姨說完,難掩內心的困懣,“我什麼都幫不了!”一家六口,三個大人已經志願下鄉,這還不夠,他們還想把老二姨和我的兩個幼弟也趕出北京。這樣他們好大模大樣地進來,取代我們,在我們的故鄉,這個古老而美麗的城市安家落戶,這真太過分了!
我說的“他們”,指的是當時成千上萬進駐北京的軍代表。他們前腳還沒站穩,後腳就利用職權把在農村的一家老小全弄了進來,外加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北京人對此不無諷刺。結果我1971年回來,見到北京的人口比3年前還要多,但其中真正我們想與之交往的有天分的農民子弟卻屈指可數。這一事實令我沮喪,我在這兒受到的冷遇更令人心寒。在汽車上、商店裡或大街上,人們看到我都翻白眼,好像我是個什麼世面都沒見過的鄉巴佬。他們的眼神暗示我的衣裳不入時,臉黝黑,鞋破舊。但我就不願妄自菲薄。
豈有此理!如果不是我們志願離開城市,哪兒有你們進北京的份兒?如果不是我們在農場累死累活種莊稼、養豬,你們都喝西北風去!這些人怎能如此不思感激?但回過頭來想想,過去我們一零一中的學生不也和這些人一樣無知愚蠢?我在這些醜惡嘴臉中彷彿照見了自己當年的樣子。
二姨的老鄰居對我倒是一如既往地關心,但他們的話同樣令我感到無所適從。
“你找到‘門路’了嗎?”他們一見面就問,語氣中透著急切,“把你自己調回來。張家剛把兒子弄回來,辦的是‘困退’,老兩口兒年紀大了,需要一個孩子在身邊照顧。王家正給女兒辦‘病退’。你還不抓緊點?叫你父母找找能幫得上忙的人,或找找你的姑姑,她不是醫生嗎?弄個證明……”這些話聽多了,我漸漸明白了:當我們還在農村埋頭種地,外面的風氣可就變了:上山下鄉不再光榮,而是一種恥辱,證明你家無權無勢,沒有門路,沒有關係,你的孩子別無選擇,有門路有關係的,就能把孩子調回來。無怪乎那些新貴們視我們如糞土,在他們眼裡,我們是失敗者。
這一發現使我有好幾天睡不安穩。如果這些老北京的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