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什麼也沒說。
北大荒的蚊子,在我看來,和我在北京見到的那種秀氣的小生物根本是兩個物種。北大荒的蚊子又大又黑,兇猛無比,嗜血成性。它們在這個巨大的沼澤地裡數百萬計地繁殖。白天它們還不太活躍,即便如此,它們都會透過我的厚厚的工裝叮我,使我的面板上腫起像杏幹似的大包,一個星期都消不下去。當地人說這裡的蚊子是毒蚊子。
夏秋之際,有時我們從田裡收工晚一點,太陽一下山,儘管全身都裹著勞動服,頭上還包了層尼龍絲巾,而且兩手不拿東西,饒是這樣,也抵擋不了這些蚊子的襲擊。成百隻蚊子在空中飛舞,像一團烏雲,追著我咬,嗡嗡聲酷似電影裡日軍轟炸機發出的聲音。
想想那個後生的遭遇,巴,手腳被綁不能動彈,被遺棄在沼澤地邊上,太陽下山後過了整整一個晚上,孤身一人,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得聽任這些惡蚊來叮咬、吸血,直至死去。雖然過去我竭盡所能設想過千百種嚴刑拷打和死於非命的場景,這種死法仍教我不寒而慄!
他在那樣的場合又能怎樣?在地上打滾?那只有更糟。一出汗,會招來更多的蚊子。叫喊?詛咒?求神?祈禱?什麼都不管用了,整個人類都棄他於不顧,天聾地啞,他惟有獨自飲泣,哭他的苦難,哭他的命運。
他死之前想了什麼?也許他回憶起愛過的人,回憶起父母妻兒,他們在夢中是否聽見他絕望的哭聲呢?難道他們也拋開他了麼?與犯罪分子劃清界線,就像當年的嬸嬸一樣?是人總不該落得這麼個死法!右派也不該!殺人犯也不該!
也許當地人說得對,他會變成一頭鬼。他受了如此冤屈,在地下身心不得安寧。他必不斷哭泣,呼號,讓這個地方同樣不得安寧。他是不是要找個替死的,好讓他去復仇,但是找誰復仇呢?找蚊子?找看守?找那些送他來這兒的人?找出賣他的朋友?低毀他的同事?背棄他的家人?這個年輕人是罪犯,不是英雄,但是一如壯士,他踏上的也是一條永無迴歸之日的苦難里程。我真為他難過,為他悲傷……資產階級的人性論……一個人的血肉之軀……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這麼想下去會走火入魔的。難道他的鬼魂真就附在我身上了麼?
17 做個地地道道的老農民
知青下鄉的運動過去17年了,許多人談起此事依舊怨氣沖天,他們把這場前後持續10年、有200萬年輕人捲入的運動稱之為“荒謬的錯誤”,或至少是“蹉跎歲月”。這麼說大抵錯不到哪兒去,然而我還是不能完全同意。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到美國幾年後,我對這場運動的憤懣逐漸平息,甚至慶幸我曾經有過上山下鄉的經歷。
在農場我學會了閹豬崽,砌耐用的火炕和打好燒的火牆,用木鏟揚場,使鐮刀割豆……我並不是說在農場學到的農活把式現在對我還有多大用,但是知道自己會幹這些活兒,而且還能幹得頗出色,我便打心眼兒裡有一種安全感。我不會在評終身職時睡不著覺,我不僅僅會教書,還會做農民和工人的活兒,如果我不能用頭腦和筆桿餬口,我還能用肌肉和筋骨養活我和兒子。
北大荒的年頭教會我如何在極緊的預算下從容地生活,現在我便不必整天為掙額外的。其實並不一定需要的那部分錢發愁。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有時間做我最想做的事,如沉溺於文學中,寫我現在寫的故事。不然的話,生活在沒有鐵飯碗的外國,恐怕我得力掙更多的錢而從事一份不感興趣的職業。
當然,在1968年,我不可能看到今天。我感激北大荒有別的原因: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到850農場後兩個月,只要午休還剩5分鐘時間我都可以打個盹,另外9個同屋就擠在我旁邊,有人聽收音機,有人洗衣服,有人聊天,有人哼小調,有人在磨刀石上磨鐮刀……一眨眼的工夫,我便睡著了。沒什麼值得奇怪的,我用的處方只是大劑量繁重的體力勞動。
北大荒的夏天,白晝奇長。3點鐘天就矇矇亮了,一般在11點吃午飯(在中國境內,所有地方都使用北京時間,東北11點吃午飯,西北則要到下午兩三點),晚上8點過後太陽才落山。麥收季節,我們早上5點就起床了,一星期七天,天天如此。起床後一小時,我們已經在田頭了,午飯歇晌的時間很短,為搶時間,通常有人將飯菜送來,我們就在地頭上扒拉幾口。午飯後接著幹,一直於到太陽快下山為止。
晚飯後,如果打穀場有活兒堆著,晚上還得接茬幹。我們先得沿打穀場上風一側點幾大堆篝火,然後將溼草扔在火上,弄出許多濃煙,以達到驅趕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