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12月間,也就是文革最初的7個月,我所經歷的一切使我終身難忘。奇怪的是在當時,我幾乎第二天就忘了頭一天是怎麼過的,身邊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形勢變化太快,我太激動,大歡欣鼓舞,太忙,太累,太糊塗,太不知所措……但這些當時忘卻的情景並非一去不復返,有些事後來偷偷地潛回我的記憶中,使我蒙受莫大的痛楚和羞辱。我敢說這7個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卻又是最令人懷戀的日子。此前我從沒對自己有過這麼良好的感覺,此後也再不會有了。
“文革”一開始就使我激動,令我神往,是因為我突然感到思想解放了,說話自由了。過去一零一中的老師兢兢業業地教育我們,出數學、幾何、化學、物理中最難的題來給我們做,然而我們的智力提高了以後又如何?比如說我們從來就不可以質疑老師得出的結論,如果有人膽敢這麼做,即使他說得完全有理,也會被扣上驕傲自大、不尊敬老師的帽子而受到批評。與領導意見相左那就更不得了了,各級領導都是代表黨的,反對他們就意味著反黨,這個罪名足以把人送去勞改,關進監獄,甚至判處死刑。
如此,老師們製造著一個悖論:一方面,他們想把我們培養成聰明的、理性的、有頭腦的人,另一方面,他們又強迫我們做老師的小綿羊。他們這麼做,實際是栽了一棵病樹,不久就會嚐到結出的苦果了。
“文革”在1966年5月爆發,我感到自己活像傳說裡的孫悟空,被一座大山壓了整整500年,現在終於自由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解放了我們,允許我們造反。作為一個學生,我第一個要反的便是我們的班主任林老師,她除了教書還管我們班上學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天天叫我們要又紅又專,德智體全面發展。
班上其他同學可能還會以為我是林老師的紅人兒。她教我們語文,時不時會在班上念我的作文,這倒不假。(當然,只有她和我知道即使是這些範文,她打的分也不會高過85,由此可見班上其他同學的分數會有多麼令人沮喪。)她還選我作語文課代表,說明她對我這方面的信任。雖如此,我仍不喜歡林老師,她曾當眾羞辱我,讓我耿耿於懷。
我認為林老師就是毛主席所說那種與學生為敵的人。1965年我們去北京石景山首都鋼鐵公司勞動,有大晚上,突然有地震預報,上面讓我們都坐在戶外等訊息,不得進屋睡覺。半夜時分,不見動靜,凌晨兩點、三點、四點。五點……夜長得了無盡頭,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坐了這麼一夜,我昏昏欲睡,疲乏不堪,那時唯一的願望就是放我們進到宿舍裡,倒頭睡一覺。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地咕噥了一句:“唉,怎麼還不地震呢?”
誰料想這麼一句有口無心的廢話叫林老師聽了去!她突然提高嗓門教訓起我來:“工人和貧下中農會說出這種話來嗎?你想想地震會給國家財產造成多大損失,會有多少人員傷亡,你居然在盼望地震!只有階級敵人才盼望地震!你的階級立場站到哪兒去了?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兒無產階級感情?……”
她滔滔不絕地說呀說,尖銳的聲音驅走了每個人的睡意,不但我班上的同學聽到,其他五個平行班的學生也都聽到了。當時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坐著,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我們。300雙眼睛!我無地自容,只感到臉頰在發燒。我真想為自己辯解,想對林老師說她的話雖然聽上去有道理,但我從來沒經歷過地震,根本想不出地震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困得實在支撐不住,想讓整件事早點過去,而且我說話的時候半睡半醒。我根本不是盼望地震!
其實我最想對她說的是我看穿了她的用心,我這句隨便發發的牢騷話像一片輕煙,本可一下散在晨風中無影無蹤,現在卻被她揪住這麼大驚小怪地做文章,她無非想在其他老師同學面前顯示她的政治覺悟,將來好藉此作為政治資本來兌現。也就不管我有多麼難堪,多麼下不來臺當然如果我作如此頂撞,我大概是活膩了。這樣一來我的麻煩還有完嗎?我把轉到了舌尖的話強嚥回肚裡,低下了頭。熱淚直欲奪眶而出,那是忿怒的眼淚,委屈的眼淚。我狠咬嘴唇,將它們忍住。林老師,咱們走著瞧,有朝一日我會跟你算這筆帳,你等著吧。
現在輪到受壓迫的人揚眉吐氣、伸張正義了。我當即拿起毛筆,蘸飽了墨汁,寫下一張長長的大字報。用了林老師教我們的一些修辭手法,控訴她對學生缺乏無產階級感情,與學生為敵,用高壓手段抑制不同意見。我寫完後給班裡的同學一看,他們大表支援,紛紛簽名。隨後我們就將大字報拿到林老師家貼在她屋裡,讓她白天晚上讀個仔細。這當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