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魂飛上太空。在月宮裡,吳剛為她獻上桂花酒,而嫦娥則舒捲長袖為她翩然起舞。
除了這首詞,我對毛的私生活和他與楊開慧的關係知之甚少。但這不成問題,我儘可以動用我的想象來填補空白。我似乎看到了他的不眠之夜:孤燈一盞,夜雨淋鈴,螢火蟲把他的心緒牽向他生離死別的愛人,思念的淚從不肯讓人輕見……
除了他的妻子,他的弟弟毛澤民、大兒子毛岸英也相繼為革命犧牲,毛澤民於1943年為新疆的軍閥盛世才所殺,毛岸英則由毛親自送上前線,死於朝鮮戰場的空襲。毛與楊開慧還另有兩個兒子,一個在楊犧牲後失散,另一個被迫害得精神失常。
我聽了這些故事後深為感動,此後便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熱愛著這個人。和當時全國人民一樣,我尊其為賦予大地萬物以生命的紅太陽,他是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1966年他雖是72的高齡,仍然偉岸健碩。他額頭豐滿,神采奕奕,透著一派偉人的睿智、健康與從容。
而在這個形象後面還有另外一個毛澤東,他是一個15歲少女暗戀的偶像。他永遠年輕英俊,身材削瘦頎長,頭髮烏黑,眉心微攢,也許他在思索中國的未來和人類的命運?亦或正傷悼他早逝的妻兒?他重重的雙眼皮,眼神溫和,甚至帶點憂鬱。這個形象,全然不是光芒四射的太陽,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受傷害的人,一個悲劇英雄。像普羅米修斯,他把火種播向人間,自己卻不得不忍受著宙斯的怒譴,被鎖在高加索的山頂,肝臟夜夜受惡鷹的啄食。但他義無反顧,九死不悔。
我願為這樣的英雄作任何犧牲:去睡在墓穴裡,喝下一瓶毒藥,將利刃刺進自己的胸膛。是像朱麗葉那樣殉情麼?不對不對,我是說我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為了捍衛他的革命路線,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我的身體可以被槍彈射穿,骨頭可以被砸成粉末,但我的一顆紅心海枯石爛也不會改變,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息,我仍要高呼“毛主席萬歲!”
比較這兩種熱愛,我不知哪一種更為強烈,我只知道當它們的能量彙集之時,我便好像成了一塊燃燒的火炭,熊熊地散發著太陽的光焰。當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滿天星斗便悄然隱人蒼穹。開始我根本不曾意識到我夢中的英雄已被我遺忘,直到有一天,他不期然而然地又出現在我的夢裡。
這時我在參加一個批鬥大會,記得早些時候我曾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參加過這類集會。是6月還是7月,批鬥的是誰,我已全然記不得清楚。(1966年從早到晚就是開這些大會,挨批的人數不勝數。過不了多久我就將它們全弄混了。)我只記得那天晚上一直下著瓢潑大雨,會議連續進行了好幾個小時。大雨淋在來自北京各地八千人的頭上,真像是火上澆油,隨著一聲聲霹靂,“打倒某某某”的口號響徹雲霄。憤怒的人們還時不時衝到球場中間對小一排黑幫們拳打腳踢,並拼命按他們的頭。發言被迫中斷,反正也沒人在聽。
批鬥會仍在繼續,我在雨中從頭到腳瑟瑟發抖。為什麼會感到這麼冷呢?不是冷,是害怕。我不明白這些人何以對我充滿仇恨?我做了什麼壞事?哦,對了,昔日的革命者現在就是走資派,我們過去的奮鬥犧牲現在全成了罪狀。我的四周群情激奮,人們高喊著:砸爛狗頭!炮轟!油炸!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革命群眾把我團團圍住。他們拽住我的胳膊,將它們扭在背後,把我的頭使勁按低。這是有名的噴氣式。他們解下皮帶,用力抽打,結實的軍靴踢在我的背上,舊日的傷口再度開裂。那是過去敵人留在我身上的創傷。我想開口說話,但我沒法說,滿嘴都是鮮血,而且根本沒人要聽我的。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塊沉重的木牌,上面寫著我的罪行。細細的鐵絲嵌進我的肉裡,我並不感到疼,但我流淚了。過去我被敵人摧殘得死去活來,從來都流血不流淚。如今我摯愛的人民對我恨之入骨,怎能讓我不悲哀?“人們啊,我愛你們!你們被黨內一小撮機會主義分子矇蔽了,你們危險哪,黨和國家危險哪!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巴!認清那些暗藏在你們身邊的敵人!”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我得捱過這一輪羞辱折磨,活下去,有朝一日我會重新獲得人們的信任,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革命的偉業萬不能付諸東流……
我的英雄就這樣又回到我的夢中。其後,我白天想著毛,晚上則與我的英雄同在。這兩位我摯愛的人兒似乎勢同冰炭,不能相容,害得我開始患上了失眠症。
13 在風暴中心
1966年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