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地去光顧她,她的手就會顫抖得更加厲害。
“把一隻半死的烏鴉從地裡挖出來,比交給主席的請願書重要得多。”他說。
他知道,他的話是不能被理解的,但能使他玩味無窮。他感到一種突如其來、毫無預料
的陶醉之感向他襲來。當年他嚴肅地向妻子宣佈再不希望見到她和兒子時,就有這種相同的
黑色闊醉。他送掉那封意昧著斷送自己醫學事業的文章時,就有這種相同的黑色陶醉。他不
能肯定自已是否做對了,但能肯定他做了自己願意做的事。
“對不起,”他說,“我不簽名。”
15
幾天後,他從報紙上讀到了有關請願書的一些文章。
當然,那些文章裡,沒有一個字提及它是在彬彬有禮地呼籲釋放政治犯。沒有一份報紙
引用那篇短文的隻言片語。相反,它們用大量的篇幅,用含混的恐嚇之詞,談著一份旨在為
一場新的反社會主義運動奠定基礎的反政府宣言。它們還列舉了所有的簽名者,每個人名下
都伴有使托馬斯起雞皮疙瘩的誹謗與攻擊。
這並非出人意外。任何不是當局組織的公開活動(會議、請願、街頭聚眾),都理所當然
地視為非法,所有參與者都會陷入危險,這已成為常識。但是,也許這會使托馬斯對自己沒
有為請願簽名更加感到歉疚。他為什麼沒有籤?他再也記不起是什麼原因促成了他的決定。
我再一次看見他,象小說開頭時那樣出現在我跟前:他站在窗前,目光越過庭院落在那
邊的牆上。
這就是產生他的意象。我前面指出過,作品中的人物不象生活中的人,不是女人生出來
的,他們誕生於一個情境,一個句子,一個隱喻。簡單說來那隱喻包含著一種基本的人類可
能性,在作者看來它還沒有被人發現或沒有被人扼要地談及。
但是,一個作者只能寫他自己,難道不是真的嗎?
穿越庭院的凝視以及不知所措的茫然;熱戀中的女人聽到自己胃裡頑固的咕咕聲響;缺
乏意志拋棄自己背叛魔途的背叛;偉大進軍中與人們一起舉起的拳頭;在暗藏的竊聽器前的
智慧表演——我知道這一切情境,我自己都經歷過,但這一切未能產生我提綱勾勒中和作品
描繪中的人物。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種種可能性。正因為如此,我對他們
都一樣地喜愛,也一樣地被他們驚嚇。他們每一個人都已越過了我自己固定的界線。對界線
的跨越(我的“我”只存在於界線之內)最能吸引我,因為在界線那邊就開始了小說所要求的
神秘。小說已不是作者的自白,是對人類生活——生活在已經成為羅網的世界裡——的調
查。但是夠了,讓我們還是回到托馬斯吧。
他一個人在公離裡,目光越過庭院,落在對面那幢建築的髒牆上。他想念那高個;駝背
以及大下巴的編輯,還有他的朋友們。他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甚至從未進入他的生活圈子。
他感到自己彷彿剛在火車月臺上碰到一位漂亮女人,還來不及跟她說什麼,她就步入臥車
廂,去了伊斯坦布林或里斯本。
他再一次極力想著自己應該怎麼辦。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排除每一點感情上的因素(比如
他對那位編輯的崇拜以及兒子給他的惱怒),但仍然拿不定主意,究竟該不該在他們給的文
件上簽名。
萬馬齊喑時的大聲疾呼是對的嗎?是的。
從另一方面講,為什麼報紙提供這麼多篇幅對請願書大做文章呢?新聞界(全部由國家
操縱)畢竟可以保持沉默,沒有比這更明智的了。他們把請願書大肆張揚,請願書隨即被統
治者玩於股掌之中!真是天賜神物,為一場新的迫害浪潮提供了極好的開端和辯解詞。
那麼他該怎麼辦?籤還是不籤?
用另一種方式提出問題就是:是大叫大喊以加速滅亡好呢,還是保持沉默得以延緩死期
強呢?
這些問題還有其他答案嗎?
他又一次回到了我們已經知道的思索:人類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測定我們的決策孰
好孰壞,原因就是在一個給定購情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