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張、合、嚼動、 吞嚥。
下午一頓飯之後,火車到了西安。他整個人讓洋蔥米飯暖著,肚裡揣了個小火盆似的,一點不覺冷。就在那不生爐子的拘留室坐著,他也暖洋洋的。拘留室裡有男有女,捉蝨子的、睡覺的、望房梁、望地板的都有。謝哲學是唯一靠著牆便睡著的人。
一覺醒來,正是半夜。第一個念頭在謝哲學心裡露頭的是:現在我可是成了蹲過號的人了。旁邊的鼾聲高高低低,他這輩子居然也跟小偷、扒手、強盜在一個號裡打鼾。還不定得蹲多久。肯定媳婦這會兒把女兒叫到家來了。女婿也派了民兵滿世界在找他,手電筒、狗叫、人喊,周圍四十個村子這一夜算給鬧騰壞了。他們要找的那個老實斯文的謝哲學給當扒手正關著呢。
說不定史屯公社還要開他鬥爭會。現在在隊裡的柿子樹上摘個柿子,叫人看見都得開鬥爭會。開鬥爭會又讓他的乘龍快婿露一手,對老丈人也要講究原則,決不姑息。他不配做小荷的爹,小荷肚裡孩子的姥爺。
他叫起來,說他要尿。
這是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警衛說:“那不是尿桶嗎?”
謝哲學說:“這屋裡有婦女哩。”
警衛說:“婦女都不嫌你,還把你個老棺材瓤子臉皮給嫩的!”
謝哲學說:“那它就是嫩,我有啥法子?你不叫我去出去尿,我可鬧人啦?”
警衛只好開啟門,哈欠連天地跟他去院子那頭的廁所。
過了五分鐘,警衛在外頭問:“你是尿是屙?”
謝哲學在裡頭答道:“屙。”
過了十五分鐘,警衛又問:“咋屙這麼慢?”
裡頭沒應聲了。
又過五分鐘,警衛進去。老頭兒用褲帶把自己吊在橫樑上。他一輩子顧臉,這時兩個手還耷拉在襠前,徒勞地想遮住那塊從沒見過天日的地方。
謝哲學的屍首是三個月後才被送回史屯的。史屯的人都沒有顧上打聽,他究竟怎樣死的。反正死人的事不新鮮,史六妗子是在年前死的,拖帶了一群老漢老婆兒去做伴。老人們都不抗飢,頭一天還見誰誰在院裡曬太陽哄孫子,下一天就挺在門板上了。
孫克賢的老伴死了後,他就唸叨:“你看他還非不死!你看一口湯就能讓他存住一口氣!他活著有啥用啊!可他不死你也不能把他掐死!真掐死他他也沒啥說的,就是他兒孫日後良心老沉。”
他這是替他兒子們在說話。
他的大兒子孫懷玉聽著太刺耳,啐他一口說:“誰掐得動你?真有那心去使耗子藥唄。”
孫克賢接著嘮叨:“他就是有那心也沒那膽呀,有那膽也捨不得呀。他是廢物囊踹,捨不得藥死自個。捨不得那五斤白麵呀!”
孫懷玉一聽,膩歪壞了。孫克賢知道孫懷玉一直藏著五斤白麵,要到最難的時候才吃。孫克賢老伴快不行的時候,孫懷玉和他媳婦說:“不中咱用那白麵給媽攪碗湯吧?”他母親一下子就睜開眼,坐起來,說她好著呢,就象他們這樣五斤面都存不下的敗家子,攪了麵湯她給它潑地上。那天半夜,母親就去了。
孫克賢一輩子尖臉高鼻,現在臉腫成了羅漢,兩眼一條縫,鼻子也平了。他見兒媳婦真把面拿出來,揹著兒子要給他攪麵湯,他用手抓住面口袋的口子。三個孫兒孫女都不出門了,以為馬上能喝上面湯,兒媳轟他們:“麵湯是給你爺喝的。看你爺腫得,一手指捺下去,到下午還見個坑在那臉上呢。”
孫兒孫女們懂事地都站起來,躲出去,叫他們爺爺心安神定地喝湯。
孫克賢笑笑說:“別攪湯了。我喝不下。”
兒媳說:“還玉下地去了。”
孫克賢脖子一梗:“我怕他個龜孫!我是真喝不下。就想喝碗酸湯。”
兒媳為難地在廚房裡打轉,酸紅薯葉早掏完了。兒媳又轉到村裡,轉到街上,回到家手裡拿著用頭巾兜的白土,告訴公公,好多人家都說這東西烙餅吃著不賴。孫克賢的兒媳把白土和上水,揉了揉,揉不熟,她叫小兒子回來給她摔。小兒子前幾年還玩尿泥,把白土摔得又韌又光。她學著村裡人把白土捍開,捍成一張餅,放在鍋上烙。幸虧還玉落後,她家的大鐵鍋才沒獻出去鍊鋼,不然也得象其他人家一樣另置新的。食堂在去年底散夥,她家也去哄搶伙房的廚具,但什麼也沒搶到。
第九個寡婦 六(8)
她把鍋在灶上慢慢轉,這白土的烙餅也看不出生熟,也聞不出焦沒焦。孫克賢在窯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