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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哲學渾身發軟。看看天色,有三、四點了。再不趕車回家該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趕車腳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點子時就會走著走著冷不丁站住。好點子是火車。火車上的飯一定不要糧票。火車上都是南來西往的人,它收哪個省哪個市的糧票呢? 它肯定沒法子收。謝哲學到底是讀過書的人,在關鍵時候會用知識和邏輯解決問題。
他到了火車站問一個警察,火車上吃飯要不要糧票,回答果然是不要。正好有六點的車。正是開晚飯的時間,他吃了晚飯,車也該到史屯附近的小火車站了。他只有二十塊錢了,買了火車票可能不夠好好吃一頓晚飯。所以他問一個檢票員,能不能放他進去接人。檢票員頭一擺:買月臺票去。月臺票只要一角錢。他還剩十九塊九角,足夠吃了。過去火車上有糖醋排骨蓋澆飯,有肉丁豆乾丁蓋澆飯,還有最便宜的肉絲白菜蓋澆飯。他一樣一樣回想,在腦子裡和自己商量,是吃最貴的糖醋排骨呢?還是吃兩份最便宜的。他決定不吃糖醋排骨。那東西靠不住,什麼排骨?萬一是砧碎的骨頭,上面沒掛什麼肉,就糊上一層稀里塗糊的甜酸汁子,那不太虧?越是靠近吃的時間,他越是虛弱。爬上火車時兩手拉住梯子的扶手,把自己一副空皮囊拔起來,提上去。
車開出去半個時辰了,還沒見賣飯。他問坐在長椅上的旅客,車上一般啥時開晚飯。
回答說早開過了,節約糧食,一天兩餐。第二餐是下午四點開的。
謝哲學手把住長椅高高的靠背,眼淚流了出來。
“大爺,您怎麼了?”一個旅客問道。
他這才明白自己是太傷心太失望,也太飢了。他搖搖頭,順勢滑下去,坐在過道上,臉埋在兩個手掌上,儘量安靜、不礙人事地把淚流完。旅客們還是從他微微顫動的白頭髮和一隻手拿著的眼鏡明白他在悶頭大哭,他們使了個眼色,其中一個叫來了列車員。
列車員上來就說:“起來起來!馬上要掃衛生,你這樣坐地上算啥?”
他實在站不起來。也不想讓人看他哭紅的鼻子眼睛。
列車員問:“你去哪兒?看看你的票!”
他更抬不起頭了。一生本份的他到六十歲幹下這種沒臉沒皮的事。他聽列車員一再催促,心想他身手不靈便了,不然開了窗子就跳車摔死。
“有票沒有?”列車員用腳踢踢他屁股。
旁邊的旅客說:“這大爺肯定病得不輕。”
“沒票?沒票跟我走。……不走?行,有人讓你走。”列車員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身後跟了兩個乘警。乘警沒什麼話,一人拽一條胳膊就把謝哲學拽走了。
謝哲學只是盼望頭低得把臉全藏住。藏住臉一火車人就看不見他這個人了。乘警帶他走過一節又一節車廂,他想,這是在讓他遊街哩。那時讓孫懷清遊行,他不出門去看,也不叫媳婦和小荷出門。他覺得讓孫懷清吃顆子彈算了,那樣多仁義。火車上這一趟比他一生走的路都長。他沒數數,一共走了多少車廂。假如他數的話,會發現不過才六節車廂。到了乘警辦公室,其中一個乘警說:“耍賴,是吧?”
第九個寡婦 六(7)
謝哲學不吱聲。他覺得承認或抵賴都會延長這一場官司。
“去哪兒?”另一個乘警說。
他更不能吱聲。要說去史屯的話,他們一通知史屯派出所的民警,他可完了。公社書記的老丈人讓警察遊了街再押送回來。
“你是啞巴?”頭一個乘警冷笑著問。
他趕緊點點頭。但立時知道頭是不該點的,十啞九聾,裝啞就得裝聾。
兩個乘警果然笑起來。
“你要是不開口,我們只好送你到總局去。車到西安你就跟我們走吧。”
他看著兩個警察一模一樣的黑布鞋。然後又看他們腰上別的手槍。他們的手又黃又瘦,也是半飽半飢的人。他一直沒看兩個警察的臉,到了第二上午,一個警察端了一盒大米飯上頭蓋著炒洋蔥,他都不知道這是一個剛上班的警察,昨晚那兩個去睡覺了。他吃了一輩子不知洋蔥有恁好的滋味。一口一口的飯噎在他喉嚨頭,他得停下來,等著它唿嗵一下落到肚裡,才能再吃下一口。那肚子又空又荒涼,一口飯掉進去直起回聲。他不管他們給他送哪兒去;他此刻一個人只剩了一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