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縣裡去,合適的時候我會打電話給縣裡安排好你。年輕人不接受鍛鍊怎麼行?”
鄧一群知道,要是他聽話回去了,也許根本就不會變。校園裡的畢業生差不多都走光了,而他的焦慮也日甚一日。夜裡他躺在床上,頭腦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想法: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求他,留在這裡。如果需要他付出什麼,他一定不惜一切,甚至是尊嚴。他一個窮學生,又有什麼尊嚴好講呢?他發現,每次去,他那種窮巴巴的學生模樣,已經越來越引起了虞秘書長老伴的同情。虞老的老伴看上去很年輕,也很有風度,看得出她過去很漂亮。鄧一群后來聽他家的那個叫葛素芹的外地小保姆說,這個老伴是虞老後娶的。虞老的老伴三年前已經去世了,現在這個過去是省京劇團的青衣。虞老的兒女們都參加工作了,而且還大多在外地。後來的這個老伴也姓鄧。鄧一群就叫她阿姨。
在一個星期五的下午,班主任找到他,很嚴肅地問他怎麼辦,要求他必須在下個星期立即回到縣裡去,否則他將來有可能連一個接收的單位也沒有,落個一切皆空。那一刻鄧一群真是絕望極了,他像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上天,高不可測,而四周卻是漆黑一片。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他再次來到虞秘書長家裡。在這位前政府秘書長家裡,他想起自己的家境,想起自己的愛情,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奔波,內心一難受,忽然就忍不住流出淚來,他說求虞秘書長幫忙,到一個新單位後,他一定會努力工作,好好表現。當時那個樣子一定可憐極了。多少年後,鄧一群已經再也沒有勇氣去回想那一幕了,或者說他已經深以為恥了。但那一刻,他顧不得了,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知道,他只有充分地表現出自己的可憐和無助,才有望得到虞秘書長的幫助。那淚流得特別地真誠。他是在為自己的前途流淚。家裡那樣地窮,供他讀完了四年的大學,他決不能回到縣裡的一個什麼工廠去。當時的場面多少有點動人。老虞嘆了口氣,他感覺到自己的這個小老鄉,已經成了他生活裡的一種負擔。他內心越來越感到不悅:許多學生都可以回去,為什麼他就不能回去?不公的現象肯定是有的,但他後來可以努力嘛!年輕人,還能一點委屈都不受。
慾望之路 第10節(2)
望著他那位老同鄉前政府秘書長那張嚴肅的老臉,鄧一群感到身上直冒冷汗。屋裡靜極了。他感到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這個老人的手裡。看起來是這樣的可笑。作為一個小人物,是需要怎樣地依賴別人。鄧一群在那一刻有特別深刻的體會。在那一刻,他真想立刻跪在這位大領導面前(事實上,他在心裡早已經跪下了),求他幫他一把——決定性的一把。
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體面,都不復存在。鄧一群忽然就下了決心,一下就跪在了虞秘書
長的膝前,說:“求您幫幫我吧。”虞秘書長顯然吃了一驚,同時心裡也非常地不快,說:“你這是幹什麼?”鄧一群囁嚅著,說:“……您要不幫我,我就不起來。”這時候鄧阿姨就發話了,說:“老虞啊,你要不問問機械廳那邊要不要人。幫幫他吧,你們還是老鄉呢。”
這一句話讓鄧一群感覺鄧阿姨特別的可親。在心裡,他後來對她比對虞秘書長更感恩,要不是她發話,虞秘書長根本不可能幫他。虞秘書長坐在椅子裡有半天沒有動,後來好久,用沙啞的嗓子說:“倒是沒想到。他出去開會了,也就這一兩天要回來了。等他回來我問問吧。”
鄧一群那一刻,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三天後,他得到了確切的訊息,機械廳同意進人。
鄧一群都快高興瘋了。想不到他的努力沒有白費。那一跪,對他算得了什麼?與他得到的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麼。除了虞秘書長和他的夫人知道,別人又不知道他當時怎樣的低賤。只要沒有別人知道,他鄧一群仍然是榮光的。
虞秘書長同機械工業廳的周廳長很熟悉,鄧一群后來聽虞老的老伴鄧阿姨說,過去周潤南在下面一個市裡當副市長的時候,經常和他有接觸。當時他當一個市的副市長,有很多難題,而他總是幫助他的。虞秘書長高興時也會說起和周廳長的關係,說他幫助他解決過不少問題,具體解決了什麼問題,虞秘書長沒有說。虞老和他說話,從來只說半句。他喜歡別人去理解他沒有說完的那半句話的意思。當官當的時間長了,經驗。半句是指示,也是原則,別人怎麼理解那是別人的事。進退都好辦。鄧一群當然不懂他很多半句話的含義。但鄧一群不懂也不問。他什麼也不表示,只會輕輕地笑一笑,表示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