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底接二連三被逐,張居正何以能獨善其身?他是徐階最為青睞的大弟子,與聞嘉隆轉型時的國家機密,這事情中外皆知。那麼,他是怎樣在徐階去後保全自己的?他與徐氏的淵源,猶如胎記,而能夠使復出的高拱忽略這一點,容他在新內閣裡安安穩穩地做少壯派,其玄奧又在哪裡?
我只能說,首先是因為他很幸運,其次是由於他很小心。能在隆慶內閣的行星大碰撞中,躲閃其間而毫髮無損的,唯有他一人能做到。
內閣兩派,他是唯一與兩邊都有淵源的人,這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在高拱這一面,也有很深的淵源。裕邸舊人這一身份(感激徐階吧),使他與隆慶、高拱都有了一層說不清楚而只可意會的政治血緣。他既是徐階物色的接班人,同時又是高拱的親密朋友。關係之鐵,時人甚至用“刎頸之交”來形容。
按常理說,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屬於兩個政治營壘,除非是間諜。而張居正,恰恰就具備兩個陣營的特別通行證。
屬於徐氏,是因人事上的脈絡,這在我們中國是一種牢不可破的關係。屬於高氏,是因為觀念上的契合,這在士大夫階層中,又是一種物以類聚的癖好。
加之張居正昔日又曾為裕王老師,使得他比別人又多了一個保護層。只要不犯大錯,不陷入旋渦的中心,起碼別人不可能在皇帝面前搬弄的了他的是非。因為隆慶對大臣,一是看得準,二是看準了之後印象就永遠不改。
說到這裡,我們也許可以看出來了,正是他入相前的經歷,把他造成了一個極其幸運的左右逢源者。也許,徐階當年想到了這一點,也許僅僅是徐階無意為之。總之,在一場又一場的亂仗中,確實是沒有一塊磚頭是專門砸向他的。
此外他得以自保,也源於他超乎尋常的謹慎。前期在徐階的授意和卵翼之下,他遵循“不上前線”原則,你們儘管鬥,我來坐戰壕。戰鬥中,我只是個沉默計程車卒,陣線上的面目很模糊。因此在徐、高之戰中,兩派均未得罪。
但是,永遠沉默也是不行的,時局一旦有變化,關鍵的時候一定要跨出一步。
在高拱反攻倒算時,他若再模糊就已經不行了,因為已沒有了可靠的庇廕。再含含糊糊,就等於自己是徐階餘孽,要被人指著鼻子逼問“為什麼不懺悔”。因此,他這次有了態度,就是基本站在高拱一面。徐氏已大勢已去,保住老命就算不錯,在隆慶一朝絕無反攻的可能。以張居正之聰明,他沒有必要去做無謂的殉葬。因為他的恩師,恰恰是他事業上的障礙、觀念上的的敵人。此時局面已經明瞭,高拱遲早會清洗內閣,張居正所期待的“實學”用武之地就在前面,因此他當然會站在高拱一面。
《明史…張居正傳》可以為證:“拱至,益與居正善。”這個“拱至”指的就是高拱捲土重來:“益與……善”,就是兩人關係越來越好。為什麼會越來越好?剛剛我已經說清楚了。
張居正這樣做,是在走鋼絲。他自己也說是“畏行多露”。怕言行表露得過多,被人抓住把柄。
比如,在高拱“復辟”後,如果無條件贊同高拱的話,就有可能被徐派人馬指為“賣師求榮”。所以必須出面為老師求情。但如果求情的分寸不當,又可能被高派人馬視為非我族類。
隆慶初年的那些日子,張居正可能有很多失眠之夜。
所幸,他安然度過難關。我發現,他有一個基本的做法,就是,既與強勢的一方保持一致,又要適度地同情弱者。這才是高明的左右逢源,而不是芝麻綠豆們的有奶便是娘。
由於他是兩大陣營中唯一與對方有淵源的人,因此失勢的一方在危難時,需要靠他出面來緩衝。這個居間的身份,自然會讓弱勢者心懷感激。他也就因此洗脫了“背主”或者“賣友”的惡名。
他為什麼不溼鞋?因為他永遠離河一尺。
張居正是個熱衷於執政的政治家,不是道德名臣,更不是聖人。他以權術立足,以事功為業。因此以完美品德標準來衡量他,無異於方鑿圓抐,解釋不了他的行為動機。
過去蹉跎於故紙堆20年,今日相業已經到手,唯一遺憾的是內閣環境惡劣,不得伸展。那麼他最基本的期望底線,就是不要被搞掉;第二願望,則是廓清內閣、打造一個能幹事的平臺。
當年未能站出來與老師一起玉碎、甚至事後也感到某種愧疚的原因,是為了保住底線(徐階本人安插他入閣,期冀的也決不是讓他玉碎)。而後熱情迎來高拱出山,兩人日益密切,則是為了實現第二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