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一定用上許多典故,看起來很吃力,此時那裡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
“夔翁,”他將電報遞了回去,“你告訴我吧!要言不煩。”
“那就長話短說,你知道的,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入京,亦是張香帥所力保,最近還保他‘經濟特科’……。”
“現在,”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還談什麼經濟特科?”
“不談經濟特科,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我看,要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使勁在左掌上一拍,“上諭煌煌,莫非回頭宣旨,少念一個名字?”
“我是說,一起請起,面奏取旨。”
他的話還沒有完,剛毅已大搖其頭,“我不去!準碰釘子。”
他說,“我在刑部多少年,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說,“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稍微拖一拖,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或許有恩命下來。”
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對案例及程式極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縛、綁到菜市口處斬,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開刀應已過午。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當了,笑笑答說:“俗語都說:人頭落地,總在午時三刻。好吧,我儘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
王文韶無奈,只好點點頭說:“就這樣,我趕緊去辦!”說罷一揖,匆匆轉身,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說,“我勸你犯不著去碰這個釘子!於事無補,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剛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勸,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這本來不妨實說,但軍機大臣的奏片,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一則損自己的聲威,再則也得罪了張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這一下,王文韶也猶豫了。自己單銜上奏,固無不可,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恐怕肩上擔負不起。碰得不巧,逐出軍機,可就太不上算了。
於是他問:“那麼,對張香帥如何交代?”
“夔翁!”剛毅蹙眉答說,“虧你還是老公事,這也算難題嗎?”
王文韶聽他這一說,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豈有此理!覆電只說“上諭已下,萬難挽救”,不就搪塞了嗎?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無奈剛毅不從,亦復枉然。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洞,必能邀得諒解。
“是,是!”他迥非來時的那種神色與口風,心悅誠服地說:“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剛毅回到大堂,劉光第已經私下得到刑部舊同事的密告,畢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見剛毅與刑部六堂官升座,隨即抗聲說道:“未訊而誅,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壞了康廣仁,他旁邊就是譚嗣同,一把將他發軟的身子扶住,輕喝一聲:“挺起腰來!”
此時剛毅已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宣旨!”
“慢!”劉光第的聲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臨刑鳴冤者,即使是盜賊,提牢官亦該代陳堂上,請予復訊。未訊而誅,從無此例!我輩縱不足惜,無如國體不可傷,祖制不可壞!”
這番侃侃而談,大出剛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還可以強詞奪理,以氣懾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認劉光第說得字字佔理,所以反倒無詞以答。
堂上堂下,一時空氣僵硬如死,劉光第便又重申要求:“請堂上照律例辦!”
“我奉旨監斬。”剛毅答說:“別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著。”
劉光第還要爭辯,楊銳拉一拉他的袖子,喊著他的號說:“裴村!跪跪,且聽旨意怎麼說!”
於是番役走上前來,將劉光第撳在地上,剛毅隨即宣旨。
然後喝道:“帶下去,上綁!”
“我有話!”楊銳抗聲而言,“‘大逆不道’四字,決不敢承!願明心跡。”
“不準說!”剛毅厲聲阻止:“奉旨:不準說!”
於是番役一擁而上,兩個挾一個,半拖半扶地弄上騾車。一人一輛,前後有兩百名步軍統領衙門所派的兵丁夾護,浩浩蕩蕩出宣武門,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時夾道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洩不通,聽得車走雷聲,個個延頸佇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騾車將近時,他將頭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兩粒黃豆大的淚水。
“師父!”張殿臣低聲說道:“回去吧!”
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