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尊敬的長輩也在這兒,雖然寧採臣跟他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並且跟他重逢的時間地點都非常蹊蹺;他這輩子迄今為止,唯一,也是最好的朋友還在這兒,雖然韓重贇是常思的大女婿,眼下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把常家的利益放在第一。
然而,這三個人,卻已經是他目前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聯絡。有這些人存在,或者說心裡還惦記著這三個人,他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過去有將來。如果這三個人也受到了他的拖累死去,他將徹底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活在這世間,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如果寧小肥再晚生一千年的話,他將會發現,他現在所感覺到的無力與迷茫,並不單獨屬於他自己。事實上,人類有史以來,有不計其數的傢伙,在同樣的年齡段,跟他有過同樣的困惑。
這三個問題穿越了時間與空間,不受種族、民族、語言和地域所限制。從在他之前千餘年的蘇格拉底到孔子,再從他所屬於時代之後數百年的莎士比亞到王陽明,都同樣為類似的問題煩惱過,並且,誰都沒能給出過確切答案。
我到底是不是石延寶,如果不是石延寶,我又是誰?
我到底從什麼地方來?為什麼他們所說的大晉皇宮,所說的上林苑、鄭王府,我記憶裡沒有任何印象。
我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麼?難道就這麼等下去,像常思說的那樣,就蹲在澤潞這片山窪子裡,等劉知遠徹底把我忘掉?或者像寧採臣說的,等下一次改朝換代?可在那之後呢,我終於可以人畜無害地活著了,然後我除了活著之外,還能做點什麼?!
寧小肥不笨,只是頭上受過很嚴重的傷。但那三個穿越時空的千年之問,卻是越聰明的人,越難以掙脫。
迷迷糊糊想著,他迷迷糊糊地,在蕭條破敗的街道上穿行。有巡邏計程車兵主動向寧都將打招呼,被他憑著本能反應應付掉。有地方上的小吏,試圖湊上前跟節度使大人身邊的心腹寧將軍套個近乎,也被他神不守舍的模樣嚇了一大跳。勉強閒聊了幾句,就自己主動逃之夭夭。
於是乎,寧小肥這個孤魂野鬼,就稀裡糊塗地出了潞州城。稀裡糊塗地上了通往東南面的官道。稀裡糊塗地在盛夏時節的大太陽底下走了四五里地,直到猛然間聽到一陣凌亂的馬蹄聲,才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如夢初醒。
“有敵情!”下一個瞬間,他以與自家肥碩身形毫不相襯的敏捷,爬到路邊一棵大樹的樹冠上,單手用力按住了腰間的刀柄。
先前跟著瓦崗群雄在刀頭上打滾兒,最近兩個多月又追隨在澤潞節度使常思這老兵痞左右受其言傳身教,縱使是一塊朽木,他也被雕出七竅了。更何況經歷了比同齡人多出數倍的磨難,他的心臟和筋骨,對危險已經生出了一種極為敏銳的直覺。
“他們的目標不是潞州城!”目光透過茂密的楊樹葉子,寧子明根據觀察到的結果,迅速在心裡判斷著敵情。“他們也不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看旗號,應該是四,五,應該是七到八家勢力聯合行動。騎兵,騎著馬的兵,大概是兩千出頭。步卒,其他所有沒騎馬的人如果都算是步卒的話,則有八千到一萬!”
將近一萬的兵馬規模,已經遠遠超過了潞州城內的守軍,跟常思所部嫡系相比,更是高出了十倍不止。所以,也無怪乎,他們沒將常思這個澤潞節度使放在眼睛裡頭。
也許,他們這樣囂張的舉動,本身就含有向新來的節度使示威意味,‘別惹我,你老老實實在城裡當你的太平官,我們也不讓你為難。如果你不識抬舉的話,雙方兵戎相見,未必有你姓常的什麼好果子吃!”
“誰是這夥人的頭?七八家勢力湊在一起,不可能沒有一個主持全域性的。如果能找到那個主持全域性的傢伙,好歹常思那邊也知道對手是誰?”用腿牢牢夾住樹幹,寧子明全身肌肉緊繃,心思轉得快如閃電。
先前所有困擾他的煩惱,包括無力與迷惘,都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某種久違的興奮和緊張。他發現,自己突然就又活過來了,活得無比清晰和真實。
耳畔有風,輕輕地拍打著他的面頰。鼻孔間有花香,還夾雜著一股股牲畜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臊臭味道。眼前的楊樹葉子綠得像翡翠,被陽光曬得晶瑩剔透。剔透得令人恨不得張嘴去咬上一口,品嚐生命的苦澀與鮮活。
樹葉的味道很苦,略帶一點點清涼,就像藏在鞘裡的橫刀。手裡的橫刀是冷的,兩腿中間的樹幹是熱的,比樹幹更熱的,是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