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醉了。
學校為了讓學生盡興,設了比賽,幾位老師依次到各組觀看炊煮成果再評分決勝負。大部分老師都客氣地淺嘗菜餚,加以讚賞、鼓舞,提振士氣。我們這組,有位善廚的女同學煎了一條肥碩的吳郭魚——在二十多年前窮鄉下的學生活動中出現這道菜,換算成今日,等同於一砂鍋新同樂魚翅。魚被煎得完好,赤黃酥脆,泛著薄薄的油光,在晚風中、蟬浪裡,如一尾披著龍袍的魚酣眠著,等著犒賞我們這一群善良、純潔卻清寒的孩子。
老師們讚賞過這一條魚,在評分單偷偷寫下數字後走了。只有一位男老師踅回來,約四十多歲,單身,賃居在外,體型稍胖,走路慢慢的,說話慢慢的,微笑也慢慢的,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吃魚的速度很快。
他吃掉單面三分之二魚肉。我看到盤中吳郭魚露出骨骸,聽到夢碎的聲音。抬頭,看見他的背影,長褲口袋插著一雙筷子,正慢悠悠地朝校門口走去。
我這外表溫和內心卻暴烈、非愛即恨的中學女生,瞪著他的背影暗罵:“你何不帶著筷子去跳海,吃個夠!”我的良心立刻譴責自己不應如此無禮,遂隱入樹林問遮掩眼角的淚光。
操場上響起那首熟悉的歌:“夜風輕悄悄地吹過原野,營火在暮色中跳躍,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跳一跳轉個圈真快樂。”
夜色果真降臨,緊緊擁抱著無望的少女,苦悶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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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剝香蕉的手法
也許,我跟猴子有點血緣關係。
“威鎮在花果山的水簾洞,鬧天庭鬧地府水晶宮……水噴噴、水噴噴,阮就是英勇的孫悟空!”生於五十年代左右,像我一般不知不覺成為社會“中間份子”(被拱在夾心層,上也上不去,下又下不來)的人,對這歌詞應不陌生。當然,是布袋戲。就像雲州大儒俠、苦海女神龍或十一哥出場時都有一條歌一樣,孫猴子的主題歌一開頭就氣勢不凡,迷死窮鄉下的小孩。那陣子小男生都想當美猴王,頭上框個厚紙剪的金箍兒,人人舞棍;有個傢伙更誇張,耳朵藏一根竹籤學孫悟空藏金箍棒,由於取用頻繁,耳朵皮就非常光榮地破了。
被人把我跟猴子連在一塊兒的那一天,我的自尊嚴重受挫,以至於說出具有攻擊性的話,把對方弄哭了。
少女時代,我們幾個女生騎單車出遊,跟民家買了一串香蕉。由於非常喜歡吃香蕉,而且那年紀尚未察覺剝香蕉的技巧,所以,每根香蕉都被我撕成三瓣皮式的。這也沒什麼不對,可是有位女生卻像發現新大陸般高聲說:“你剝香蕉的方式跟我們家養的猴子好像哦,只有猴子才剝成三瓣哩!”頓時每個人檢視自己的剝皮技巧,果然只有我撕成三瓣,其餘皆四瓣。她咕咕笑個不停,又加了一句:“你上輩子一定是猴子喲!”
這下子我惱了。十二生肖中鼠蛇猴豬最不受寵,挖苦人的俚諺裡俯拾皆是鼠目、蛇行、猴腮、豬鼾,拿我比猴子,還了得,當下拿《西遊記》人物回嘴:“我上輩子是猴子,你就是豬八戒!”這話太潑辣,講完就後悔;她擠眼睛吸鼻子從此不跟我講話。丟了一個朋友,為了一隻猴子!不,為了猴子的剝香蕉手法。
仔細觀察,人在無意中流露的肢體語言有一部分類似猴子。緊張時不知所措地抓耳撓腮的樣子尤其逼真。如果說,猴子是不矯飾喜怒哀樂的人,而人是善於偽裝技巧的猴子,大概說得通吧!然而,我很難接受把猴子打扮得人模人樣牽著溜大街,或將它鎖在牢籠裡,讓它睜著無辜的眼睛看人。人有人道,猴有猴道,還是放它回山林啃野果比較天然。
當那隻名叫“次郎”的日本猴子,穿西裝打領帶,模仿布什總統暈倒而博得滿堂彩的電視畫面出現時,我正在吃香蕉。“布什桑,大丈夫ごす!”主人憋著笑對它說。次郎躺在桌上一動也不動,我從未看過那麼嚴肅的猴臉,它一定替自己感到悲哀,為了能在臺上小憩片刻才願意不斷表演暈倒吧!據說主人準備到美國巡迴,說不定布什會敗在次郎手裡呢!
我仍然把香蕉皮剝成三瓣,像最後一隻天真的猴子。
一隻螢火蟲把夜給燒了
——談喜劇
喜劇,乃是黑夜一般的人生曠野上,突然飛出的一隻螢火蟲。
它天真地認為,靠尾巴的小火可以把黑夜焚了。
我沒什麼喜劇故事。自從信仰悲哀與無常的人生架構之後,喜劇恐怕不是我的主要情調了。
所以,我說它像螢火蟲,愈小的孩童可以一瓶一罐地抓,抓到嫩嫩的小手掌變成透亮黃水晶也不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