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乾坤八卦,風水皇曆之類一向計較,即便馬特待我十二分的好也無法改變我對他的界限。
和他的關係屬於再忙也會每個月抽空一起吃頓晚飯的那種。地方都是他挑的,因為他對上海比我熟。
哪裡開了新館子,哪兒淘便宜貨。那種熟門熟路來自一個洋人已經超越了滑稽的程度,有時候讓人有點怕。
他不止說得一口流利中文那麼簡單,且中文是滴溜溜的京片子,張口閉口“你丫……”的。你要是沒見過他的人而只是接了一個他的電話,那你肯定打死也不相信電話那邊是個地道鬼佬。
不止這些,服務生來倒茶他照例要把食指中指點在桌面上彎一下表示夠了,別提多老舉,末了還要問你:知道這彎指頭怎麼回事嗎?
當然,我不知道。
他則得意洋洋地嘖嘖著嘴巴:話說乾隆年間呢……
你聽著吧,自己老祖宗的故事,倒讓這麼個狐臊多毛的西方人給摸透了,這麼個平時沒人注意的小動作,他倒要刨根問底到古時見了皇帝要下跪這一茬上,而你才明白這彎彎手指就是在說“平身”。
真是沒面子。
最最沒治的是他每每拿得到政府的大采購專案,深諳和國內政界打交道的竅門,所以,他是極少數喝得了二鍋頭和茅臺的老外之一,並且,他會用河南話划拳,有時候地道的河南人都贏不了他呢。
他不無得意地向我展示了他的臥室,叉著手站在一張古董大木床前,床上的枕頭是古代的石枕,包著藍印花布,怎麼看都是生硬冰冷的,在這樣的床上睡下去,怕是人也要變得鐵石心腸了。他的灰眼睛在看著我的時候,忽然閃過一道熒熒藍光,和他的大光頭一起前後呼應的亮了一下,彷彿在房間裡點燃了一簇隱秘的火苗。我頓時心頭有種隱隱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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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預感從不是空|穴來風的,就像16歲那年從聖若蘭女校匆匆出來,沒有任何徵兆,我一反常態一下課就衝出教室。那是某種用低於儀器測得出的範圍但卻一定存在的聲音,讓我,快點,快。
然後等在校門口的出版社編輯關就逮住了我。她骨瘦如柴,卻目光銳利,眼睛像老鷹一樣矍鑠地上下在我身上一掃,單刀直入:我是H出版社的編輯,正在物色一個女校的學生出書,你也知道現在《花季·雨季》賣得很火。你喜不喜歡寫作?
第一,我是聖若蘭女校文學社社長。第二,我知道出名要趁早是絕對真理。但我壓住了話頭故作冷淡地說:有錢賺麼。
春宮圖(3)
嘿!算你狠。鬱秀現在賺得錢夠去美國唸書了。你要是兩個月裡能寫出十三萬字來,隨便寫成什麼樣我都幫你出。錢不是問題。
於是命運就是羅納爾多在球門前的一個急停,再一轉,射門,球進了。
在北方城市的中央書城簽名售書,和我排上下場的是中央電視臺的某名主持,捧我場的中學生和家長甚至比她的中年觀眾多得多。
關說,等等,再等等才下去出場。做明星就要學會遲到和耍大牌,這社會就是這樣,人善要被人欺的。
16歲,你忽然看見了蘇北弄堂以外的東西。
看見為你焦急等待的人群,在你出現的一刻驟然沸騰;你在無聊的政治課上練了又練的簽名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在兩小時內你不停地為李桃桃的桃粉們簽名、合影,你的報道和照片出現在報紙上;有了一筆數目對於一箇中學生來說不小的稿費,可以每天中午在女校後門的法式咖啡館吃飯而不是去有一百多年曆史的老食堂和蟑螂為伍,可以打的去影城看電影,去電臺做直播嘉賓;開始成為閘北區考進女校裡的惟一有小特權的女學生,以前只有直升班裡高官厚祿家的千金小姐有這樣的特權,而閘北區考進女校的學生一直被某種大家心知肚明的“工人階級”與“蘇北裔無產者”的陰影籠罩著,而你,從此可以違反校規穿吊帶的裙子和高跟鞋,與全校最英俊的數學男老師曖昧調情,甚至遲到不交作業也沒有老師批評。你的小明星光環讓一切都變了。
而生命給你一些,不給一些,才是那張物質魔王忽明忽暗的臉。
抽慣萬寶路的人就沒法再轉頭去抽中南海,習慣吃五星酒店的自助早餐就沒法再去坐豆漿油條攤子,一直打車的人就算兜裡只有20塊錢也情願全交給司機大佬,而不是花兩元去坐公車,吃一碗三塊錢的菜肉大餛飩,再把剩下的15元藏在口袋裡。
你忘了,其實身後一片荒蕪,你的家在閘北區一條齷齪下流的蘇北弄堂裡,只有一個蘇北祖母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