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
早在上個世紀,一些敏銳的思想家就已指出,旅遊業這種現代社會特有的產業透露出現代社會、現代文化的特質。古代有旅行家(比如在中國古代,不少文學家都是旅行家),沒有旅遊業,現代則反之。從這一變遷中我們首先可以看出現代文化的一個特徵--對於世界的體驗、感受的“平均化”。
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值得慶幸的,能夠身處某地再也不是極少數人的特權,而是人們普遍享有的權利。你不是秦始皇,但你可以“出巡”到秦皇島和泰山,你不是西太后,但你可以在頤和園裡漫步。在這樣的時候,你自然會為生活在這樣一個人人享有平等權利,交通又異常發達的時代而慶幸,否定這樣的時代不是太反動也是太沒有良心。
然而這不能阻止我們問一個很迂腐的問題:我們在得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們是否也失去了什麼?用麥克盧漢的話來說,人在“自我延伸”的時候是否也在“自我截除”?我們在輕鬆自如地豐富我們的感覺的時候,是否也在使我們的感覺不斷貧瘠?發達的交通和傳播手段使我們能到許多我們夢裡也沒有到過的地方,目睹許多發生在遙遠的地方的事件,然而這些地方對於我們來說是否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地方,這些事件是否只是一個“假性事件”?
前面對於兩種“大海”的區分已經部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旅遊業其實是藉助於現代交通技術大批次生產、複製“旅遊勝地”的工業。我這樣說並非主要針對那些讓你半天之內遊遍世界的“世界公園”之類的微縮景點。每一個著名的景點,哪怕它是“舉世無雙”的,都是在被日復一日地面向源源不斷的觀光客複製。本雅明稱現代是一個“機器複製的時代”。要完整地理解現代社會的這一特性,我們必須把“機器”理解為包括各種交通工具、各種傳播設施(如電視臺和電視機),甚至包括國家機器在內的“機器”。
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人的延伸》的第20章(《照片--沒有圍牆的妓院》中談到旅遊時這樣說道:
有了旅行支票、護照和牙刷,你就春風得意,活似神仙了。柏油路、鐵路和輪船使旅行失去了旅行的滋味。人們稀裡糊塗地忽發奇想而外出,鬧鬧嚷嚷擁向外國旅遊,因為出國旅遊之方便,與上影院、翻雜誌並無多大差別。……這樣的人從未真正脫離過他們因循守舊的無知覺的路子,也從未到過任何新的地方。
“複製”的過程同時就是一種使原物“失真”(如旅行“失去旅行的滋味”)而又掩蓋其失真性(到過許多地方的人“從未到新的地方”)的過程。“機器複製的時代”的根本品性不在於它把世界“複製”後零躉發賣,而在於它透過各種工業(“有煙”的和“無煙”的)複製世界而篡改世界,並進而篡改人的感覺。“機器複製”的實質不是複製外在的世界,而是大規模地篡改著人的內心世界。旅遊業就是透過將大海複製為海濱旅遊勝地而把馬可?波羅和徐霞客這樣的旅行家複製為無數的遊客,電視業就是將目擊者複製為“各位觀眾”。一句話,所有的工業(有煙工業、無煙工業和法蘭克福學派所說的“文化工業”)都是將局內人複製為局外人的工業。由此我們能看清“大眾文化”的品性。
“大眾”(mass)不過是被大批次複製因而被篡改了的個人(person)。mass的漢譯“大眾”一詞與常與“民眾”、“普通人”意義相當接近。而在西文中,mass 一詞多有貶義,在很多時候可以譯為“庸眾”、“烏合之眾”甚至“暴眾”,與“民眾”、“百姓”(folk)一詞有明顯的不同。mass 的構成者是了無分別的(mass本意為“一大團”),而folk所指的物件是各種各樣的,比如 contry folk(鄉下人)、city folk(城裡人)、oldfolks(家中老人),有時專指“樸實的人”。相反,mass 指的人是沒有年齡、生活環境和心理特點的人,是“稀裡糊塗地突發奇想”的人,是“鬧鬧嚷嚷地”擁向某處的人,是被“平均化”的人。
“大眾”與“民眾”的區別,就是蟻集在“黃金海岸”上的遊客與漁夫、水手的區別。
相應地,“大眾文化”(mass culture)與“民眾文化”或曰“民間文化”(folkculture)的區別相當於“不是水手”,“不情願讓海水給淹死”,只是在海灘上曬太陽,在防鯊網內洗海水澡的遊客對於“大海”的認識、體驗,與漁夫、水手以及他們的親人對於大海的認識、體驗之間的差別。
大海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