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得很,你曉得日本人是愛乾淨的。你得想想辦法呀!”
白巡長心中十分討厭冠曉荷,可是臉上不便露出來,微笑著說:“冠先生,衚衕裡的窮朋友多,拿不出清潔費呀!”“那是你的事,我沒法管!”冠先生的臉板得有稜有角的說。“你設法辦呢,討日本人的喜歡!你不管呢,日本人會直接的報告上去,我想對你並沒有好處!我看,你還是勸大家拿點錢,僱人多打掃打掃好!大家出錢,你作了事,還不好?”他沒等白巡長再回出話來,就走了進去,心中頗為得意。有日本人租他的房,他便拿住了白巡長,也就是拿住了全衚衕的人。
當大赤包贈送銀盃,錦標,或別的獎品的時候,冠曉荷總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繡上,或寫上。大赤包不許:“你不要這樣子呀!”她一點不客氣的說。“寫上你算怎回事呢?難道還得註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曉荷心裡很不好受,可是他還盡心的給她想該題什麼字樣。他的學問有限的很;唯其如此,他才更能顯出絞盡腦汁的樣子,替她思索。他先宣告:“我是一片忠心,凡事決不能馬馬虎虎!”然後,他皺上眉,點上香菸,研好了墨,放好了紙,把《寫信不求人》,《春聯大全》之類的小冊子堆在面前,作為參考書,還囑咐招弟們不要吵鬧,他才開始思索。他假嗽,他喝茶,他閉眼,他揹著手在屋中來回的走。這樣鬧鬨了許久,他才寫下幾個字來。寫好,他放開輕快的步子,捧著那張紙象捧著聖旨似的,去給大赤包看。她氣派很大的眯著眼看一看,也許看見了字,也許根本沒看見,就微微一點頭:“行啦!”事實上,她多半是沒有看見寫的是什麼。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銀的,旗子是緞子的,弄什麼字就都無所不可。為表示自己有學問,曉荷自己反倒微笑著批評:“這還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藍東陽在座,曉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藍東陽只會作詩與小品文,對編對聯與題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說出來,而必定用黃牙啃半天他的黑黃的指甲,裝著用腦子的樣子。結果,還是曉荷勝利,因為東陽的指甲已啃到無可再啃的時節總是說:“我非在夜間極安靜的時候不能用腦子!算了吧,將就著用吧!”這樣戰勝了東陽,曉荷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有學問,也就更增加了點懷才不遇之感——一種可以自傲的傷心。
一個懷才不遇的人特別愛表現他的才。曉荷,為表現自己的才氣,給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冊。名冊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偽組織的高官,“丙”部是沒有什麼實權而聲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諮議之類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頭臉的人。他管這個名冊叫做四部全書,彷彿堪作四庫全書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個名下,他詳細的注好:年齡,住址,生日,與嗜好。只要登在名冊上,他便認為那是他的友人,設法去送禮。送禮,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寶。為送禮,他和瑞豐打過賭;瑞豐輸了。瑞豐以為曉荷的辦法是大致不錯的,不過,他懷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曉荷的禮物。他從給日本人作特務的朋友聽到:在南京陷落以後,日本軍官們已得到訓令——他們應當鼓勵中國人吸食鴉片,但是不論在任何場合,他們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鴉片煙味的地方,免得受鴉片的香味的誘惑;他們不得接受中國人的禮物。瑞豐報告完這點含有警告性的訊息,曉荷閉了閉眼,而後噗哧一笑。“瑞豐!你還太幼稚!我告訴你,我親眼看見過日本人吸鴉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變不了鴉片的香美!至於送禮,咱們馬上打個賭!”他開啟了他的四部全書。“你隨便指定一個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國的或日本的節日,我馬上送過一份禮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輸一桌酒菜,怎樣?”
瑞豐點了頭。他知道自己要輸,可是不便露出怕輸一桌酒席的意思。
曉荷把禮物派人送出去,那個人空著手回來,禮物收下了。
“怎樣?”曉荷極得意的問瑞豐。
“我輸了!”瑞豐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為科長,不便說了不算。
“為這種事跟我打賭!你老得輸!”曉荷微笑著說。也不僅為贏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禮物。“告訴你,只要你肯送禮,你幾乎永遠不會碰到搖頭的人!只要他不搖頭,他——無論他是怎樣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邊齊了!告訴你,我一輩子專愛懲治那些挑著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麼懲治,給他送禮。禮物會堵住一切人的嘴,會軟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禮;接了我的禮,他便什麼威風也沒有了!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