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村振奮,扳著指頭盼那上演日期。一年十二個月,正月元宵日,二月龍抬頭,三月三,四月四,五月五日過端午,六月六日曬絲綢,七月過半,八月中秋,九月初九,十月一日,再是那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月月有節,三月一會,那戲必是上演的。戲臺是全村人的共同的事業,寧肯少吃少穿也要籌資積款,買上好的木石,請高強的工匠來修築。村子富不富,就比這戲臺闊不闊。一演出,半下午人就扛凳子去佔地位了,未等戲開,臺下坐的,站的人頭攢擁,臺兩邊階上立的臥的是一群頑童。那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鬧臺,似乎整個世界要天翻地覆了。各類小吃趁機擺開,一個食攤上一盞馬燈,花生,瓜子,糖果,菸捲,油茶,麻花,燒雞,煎餅,長一聲短一聲叫賣不絕。鑼鼓還在一聲兒敲打,大幕只是不拉,演員偶爾從幕邊往下望望,下邊就喊:開演呀,場子都滿了!幕布放下,只說就要出場了,卻又叮叮咣咣不停。臺下就亂了,後邊的喊前邊的坐下,前邊的喊後邊的為什麼不說最前邊的立著;場外的大聲叫著親朋子女名字,問有坐處沒有,場內的銳聲回應快進來;有要吃煎餅的喊熟人去買一個,熟人買了站在場外一揚手,日的一聲隔人頭甩去,不偏不倚目標正好;左邊的喊右邊的踩了他的腳,右邊的叫左邊的擠了他的腰,一個說:狗年快完了,你還叫啥哩?一個說:豬年還沒到,你便拱開了!言語傷人,動了手腳;外邊的趁機而入,一時四邊向裡擠,裡邊向外扛,人的漩渦湧起,如四月的麥田起風,根兒不動,頭身一會兒倒西,一會兒倒東,喊聲,罵聲,哭聲一片;有拼命擠將出來的,一出來###世界偌大,身體胖腫,但差不多卻光了腳,亂了頭髮。大幕又一挑,站出戲班頭兒,大聲叫喊要維持秩序,立即就跳出一個兩個所謂“二乾子”人物來。這類人物多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卻十二分忠誠於秦腔,此時便拿了樹條兒,哪裡人擠,哪裡打去,如凶神惡煞一般。人人恨罵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叫他們是秦腔憲兵,憲兵者越發忠於職責,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
終於臺上鑼鼓停了,大幕拉開,角色出場。但不管男的女的,出來偏不面對觀眾,一律背身掩面,女的就碎步後移,水上漂一樣,臺下就叫:瞧那腰身,那肩頭,一身的戲喲!是男的就搖那帽翎,一會兒雙搖,一會兒單搖,一邊上下飛閃,一邊紋絲不動,臺下便叫:絕了,絕了!等到那角色兒猛一轉身,頭一高揚,一聲高叫,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顫,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髮梢兒都麻酥酥的了。如果是演《救裴生》,那慧娘站在臺中往下蹲,慢慢地,慢慢地,慧娘蹲下去了,全場人頭也矮下去了半尺,等那慧娘往起站。慢慢地,慢慢地,慧娘站起來了,全場人的脖子也全拉長了起來。他們不喜歡看生戲,最歡迎看熟戲,那一腔一調都曉得,哪個演員唱得好,就搖頭晃腦跟著唱,哪個演員走了調,臺下就有人要糾正。說穿了,看秦腔不為求新鮮,他們只圖過過癮。
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面對著這樣的觀眾,秦腔是最逞能的,它的藝術的享受,是和擁擠而存在,是有力氣而獲得的。如果是冬天,那風在颳著,像刀子一樣,如果是夏天,人窩裡熱得如蒸籠一般,但只要不是大雪,冰雹,暴雨,臺下的人是不肯撤場的。最可貴的是那些老一輩的秦腔迷,他們沒有力氣擠在臺下,也沒有好眼力看清演員,卻一溜一排地蹲在戲臺兩側的牆根,吸著草煙,慢慢將唱腔品賞。一聲叫板,便可以使他們墜入藝術之宮,“聽了秦腔,肉酒不香”,他們是體會得最深。那些大一點的,脾性野一點的孩子,卻佔領了戲場周圍所有的高空,楊樹上,柳樹上,槐樹上,一個枝杈一個人。他們常常樂而忘了險境,雙手鼓掌時竟從樹杈上掉下來,掉下來自不會損傷,因為樹下是無數的人頭,只是招致一頓臭罵罷了。更有一些爬在了場邊的麥秸積上,夏天四面來風,好不涼快,冬日就扒個草洞,將身子縮排去,露一個腦袋。也正是有閒階級享受不了秦腔吧,他們常就瞌睡了,一覺醒來,月在西天,戲畢人散,只好苦笑一聲悄然沒聲兒地溜下來回家敲門去了。
秦腔(3)
當然,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臺下就一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誰家的媳婦,孃家何處?於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論。有好多外村的人來提親說媒,總是就在這個時候進行。據說有一媒人將一女子引到臺下,相親臺上一個男演員,事先誇口